下面是范文網(wǎng)小編整理的莫言《故鄉(xiāng)過年》原文賞讀4篇 讀莫言故鄉(xiāng)過年有感,供大家參考。
莫言《故鄉(xiāng)過年》原文賞讀1
莫言《春夜雨霏霏》原文賞讀
哥哥,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這從遠方一個最愛你的人心里發(fā)出的浸透著眷眷之情的音波。近來,人們都在談?wù)撝靶撵`感應(yīng)”的事,對此我惟愿其真惟恐其假。我想,愛人的心應(yīng)該是時刻相連,息息相通的。記得聽老人說,從前,有一個母親懷念兒子,就咬咬自己的手指,遠方的兒子便心中疼痛,知道老母正在思念他……現(xiàn)在,我也咬住了自己的手指,直咬得隱隱作痛。但愿這信號已經(jīng)傳導(dǎo)給你,使你也知道我正在思念你:讓你在這神秘的雨夜里也像我一樣靜坐在窗口,聽聽你這個饒舌的妹妹向你敘說我突然想起來的那些過去的、現(xiàn)在的和將來的事。
哥哥,此刻,家鄉(xiāng)上空正飄灑著霏霏的春雨。這雨從八點開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了兩個多小時。村子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除了浙淅瀝瀝的雨聲,再也沒有別的音響。清爽的小風(fēng)從窗欞間刮進來,間或有一兩個細小的水珠飄落到我的臉上。哥哥,你還記得我的臉嗎?你曾經(jīng)吻過的那張臉。人家都說我俊,說我的臉是曬不黑的玉蘭花瓣;你說我不丑,說我的臉像玉蘭花瓣一樣曬不黑。別人這樣說是奉承我,而你是愛我才這樣說。其實,我的臉是很容易曬黑的,如果你現(xiàn)在見到我,一定會用雙手捧住我的臉說:“喲!我的玉蘭花瓣怎么變成玫瑰花瓣了。”你一定會這樣說,一定的,因為你愛我……
轉(zhuǎn)眼之間,我們結(jié)婚已經(jīng)兩年了。前年的三月初三,是咱倆的好日子。那天,天上飄著毛毛細雨,空氣清冽芳醇。我一夜沒合眼,天剛蒙蒙亮就從床上爬起來。我沒有梳洗,也沒有換衣,而是把你送給我的那些貝殼、海螺、鵝卵石全都找出來,我把它們用手絹擦得干干凈凈。我摩挲著光潔晶瑩的卵石,五光十色的貝殼,奇形怪狀的海螺,耳邊仿佛聽到了海浪的歡笑;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那金黃色的海灘。我知道,你是一個守島的戰(zhàn)士,你深深地愛著海島上的一切。你覺得你喜愛的我也一定喜愛,于是就把這些海洋中的、海灘上的瑰寶寄給我,一次又一次,我已經(jīng)積攢了幾十顆這樣的寶貝。你把我這個從來沒見過海的女孩子也給陶冶成了一個海迷、島迷。每當(dāng)從電影上、書本上見到那些奇譎壯觀的形象和閃爍著神秘色彩的字眼時,我的心便一陣陣顫栗,因為看見海看見島我就會想起與海島共呼吸的你。你送我的寶貝,每時每刻都在對我訴說它們家鄉(xiāng)絢麗的景色與動人的神話。我每天夜里,總是要撫摸著它們才能入睡,它們自然而然地進了我的夢境。在夢中,我跟隨它們到了鑲嵌在萬頃碧波之中的像鉆石一樣熠熠發(fā)光的無名小島……
哥哥,從打和你好了之后,就盼著能早一天……可你卻參了軍,走的時候,我去送你。在村外的柳林邊上。你對我說:“蘭妹,等著我,三年之后我就回來。”我知道你奔的是正道兒,參軍是大好的事兒,可是心里總是發(fā)酸,眼睛里的淚夾也夾不住,撲簌簌地往下流。你看看四下無人,就彎起指頭替我刮臉上的淚。我真想就勢撲進你的懷抱,但是又不敢……
你走了,你沿著蜿蜒的鄉(xiāng)間小路走了。你三年沒回來,四年還沒回來,一直等到五年半上你才回來。我的哥哥,我終于把你盼回來了。人家都說當(dāng)兵的提拔了軍官就另攀高枝,你卻不是這樣,你這個二十六歲的指導(dǎo)員,回來后的第三天就和我結(jié)了婚。哥哥,我真感激你!找一個丈夫容易,找一個知心的愛人卻不容易,但是,我卻找到了。我是共青團員,不信也不能信鬼神。但我卻要感謝老天爺配給了我一個好女婿。你說,你也要感謝老天爺,配給你一個好媳婦。你說這二年當(dāng)兵的找對象不容易,守島的大兵找個對象更不容易。你說像我這樣漂亮的姑娘完全可以找個比你更好的人,我急忙用手掩住了你的口,我不讓你說這種話。我對你說,我永遠愛你,是的,永遠!你說,你也永遠愛我,就像永遠愛那座無名小島一樣。你竟把我放在小島之后,你愛上島勝過愛我,假如它是個人,我是要嫉妒的。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那樣執(zhí)著地愛著那個海中央的荒島。我問道:“假如我和小島都面臨著丟失的危險,你先搶救哪一個?”你說:“小島!”我生氣了,一個活靈靈的人,競比不上那亂石嶙峋的荒島。我哭了,你卻笑了。你笑著說:“傻姑娘!小島是祖國的領(lǐng)土,愛小島就是愛祖國;不愛祖國的人,值得你愛嗎?”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噙著兩眼淚水。
那天上午,九點鐘剛過二分,你騎著自行車接我來了,打老遠兒我就聽到了你按響的那串鈴聲,丁丁零零,像小溪流水一樣歡快,像珠落玉盤一樣清脆。你穿著嶄新的軍裝,胸前綴著一朵紅花,細雨淋得你的的確良軍裝半濕不干,更顯得花兒紅,星兒紅,兩面旗兒紅。你的被海風(fēng)吹得黧黑的臉龐上掛著一層細密的水珠,不知是汗水還是雨點。你對著我笑,你對著所有的人笑,露出一口白牙,左側(cè)那顆小虎牙閃爍著晶瑩的光亮。人家的姑娘成親,都是前呼后擁的一大排自行車迎送,而咱們就是一輛車子兩個人。你載著我,我坐在墊了毯子的后座上,偷偷地伸出一只手?jǐn)堊×四愕难焉碜涌吭诹四銓捄竦谋成?。我親切地感受到了你的溫暖,心中像有一匹小鹿在亂蹦亂跳。娘家離咱家十里遠一點,你將車子騎得很慢很慢,還不時地掉回頭來看我。雨雖小,工夫長了也淋人,我的劉海一綹綹地粘在額頭上。肩頭上,胸前隆起的地方都淋濕了,身子感到?jīng)鲲`颼的。想催你快點騎,我又怕破壞了你的興致。隨你的便,只要能遂你的心意,我吃點苦算什么?你又回過頭來看我,車把子一擰,連人帶車子下了溝。我仰面朝天躺在溝底下,褲子上、褂子上、后腦勺上都沾滿了黃泥。手里拎的小包袱也摔散了,卵石、貝殼、海螺、雞蛋,摔得東一個西一個。真好!人家都是把新娘子往炕頭上接,你卻把我填到溝里去了。你的手碰破了,滲出一層血珠,可你好像不覺得痛,急忙把我抱起來,反過來正過來地看,好像我是一個泥娃娃,摔一下就能摔碎了似的。我故意垂下眼皮,裝出不高興的樣子。你笨嘴拙舌地向我賠禮道歉,連連敲打著自己的腦殼。看你這副傻樣,我再也憋不住地撲哧一聲笑了。我們開始揀丟散的東西。美麗的貝殼、卵石上沾著的黃泥,我放在衣服上擦。你驚愕地睜大了眼。我說:“衣服反正臟了,這些寶貝可要干凈才好?!蹦氵B聲說對,拾起一個虎貝來,就放在我背上擦起來,弄得人渾身癢癢地難受——你呀,真壞!
摔了一跤之后,我們的心情更愉快了,我們的心貼得更緊了。小雨兒迎面飛來,飛到眼里眼睛亮,飛到口里心里甜。我真想在這瀟灑的雨幕中多呆一會兒,而你恰好猜到了我的心意,你說:“蘭蘭,道路泥濘,為避免二次下溝,我們還是慢慢走吧,回家后我燒碗姜湯給你喝,保你不感冒。”我說:“只要是你說的,我都愿意?!蹦阈α诵Γ鸵皇址隽塑嚢?,一手牽著我,慢慢地向前走去。小路曲曲折折,路兩邊是一排排婀娜的楊柳,柳芽兒半開不開的,柳枝條上泛著鮮嫩的鵝黃色。咱們村是有名的桃林莊,隔老遠就看到了一片粉紅色的彩霞溶在時疏時密的、如煙如霧的雨絲里。綠柳、紅桃、細雨,還有我們倆,和諧而融洽地交織在一起,分也分不開,割也割不斷……
你說,家鄉(xiāng)美極了,美得像一幅艷麗的水粉畫;你說,要畫一幅《細雨桃花》送給我。你多才多藝,會吟詩能作畫,我愛你愛得簡直有點迷信。你送我的那幅《小島煙霞》,把我的心都陶醉了。那輕波蕩漾的泛著玫瑰色光輝的大海,那水天相接處的幾筆彩霞,那在小島上空盤旋著的翅膀上涂上紫紅的白鷗,那籠罩在五彩煙靄里的神秘小島……我雖然沒有去過小島,但我十分熟識它,就像熟識你一樣熟識它。我早就把鑲在鏡框里的《小島煙霞》從娘家搶了回來(嫂子好不高興,罵我“女大外向”。),端端正正地掛在我們洞房的墻上。我把咱倆的結(jié)婚照鑲嵌在《小島煙霞》中。鄰居家讀藝專的二妹子說,這樣就影響了畫面的和諧,我說:“你不懂?!彼χc頭道:“我懂了。我是從藝術(shù)的角度去欣賞,而你呢,是用愛情的心靈來點綴。這一點都不矛盾?!笔堑?,的確是這樣,我這樣做,純屬出于愛你,愛一切和你有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我多么想能緊緊地靠在你的肩上,和你一起溶在這小島煙霞里……
瞧我,你的這個傻妹子,真傻!你不會笑我嗎?是的,不會的,你對我說過:“蘭蘭,我的傻姑娘,愛幻想,愛流淚,還像個天真的孩子……”你是愛我這種傻勁的,不是嗎?
前年的三月初三,咱倆成了親,到今年的三月初三,是整整的兩年??墒牵蹅冊谝黄鸬娜兆又挥卸?。記得結(jié)婚后,夢幻般的日子過得像穿梭一樣快,蜜月未度完,假期還有十天,你卻要走了。你說,島上剛分來一批新兵,有大量的思想工作要做。你說,有一個四川籍小兵,還有尿床的毛病,要趕回去對他施行“精神療法”。你說,島上那些小菜地該種新苗了。你說二十天沒見小島了,二十天沒聽到海浪的喧囂,心里空得慌……你要走了,家里人都感到驚奇,鄰居們也感到詫異。父母說:“島上也不差你一個人……”鄰居們議論:“難道媳婦不稱心……”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用濕漉漉的眼睛緊盯著你,我多么希望你能多住幾天,不,多住一天也好……你從我眼睛里,看出了我要說的話,一剎那間,你好像也猶豫起來,臉上露出進退兩難的神情。我不是那號糊涂人,我不愿讓你為了我的緣故改變你正確的決定,連隊需要你,小島需要你,要走你就走吧,只要不把我忘了就行。你握著我的手說:“謝謝你,好妹妹……”我說:“誰用你來謝……”一邊說著,一邊就將成串的淚珠兒滴落在你手上……你走了,我也不能跟你去——父母年紀(jì)大了,我要照顧他們。就是這樣,你沿著垂柳枝條掩映下的鄉(xiāng)間小路走了。你回來時,桃花正開得好似爛漫的輕云;你走時,綠葉參差的枝頭剛剛掛上拖著長尾巴的毛茸茸的小桃。你一去又是兩年,兩年是二十四個月,一年是三百六十天哪!去年的桃花開得如霞如云,你沒看見;今年的桃花又如煙如云般開了,你又沒看見……
你提著兩大包家鄉(xiāng)的黃土走了,給你煮好的雞蛋,炒好的花生你全都不要。你說,島上的土比金子還貴重,探家回去的干部戰(zhàn)士都往島上帶土。
你帶著家鄉(xiāng)的黃土走了,我親手裝上的黃土;你帶著我的思念走了,凝聚在黃土里的思念。
你給我來了二十四封信,一封封我都反反復(fù)復(fù)地看,重重疊疊地吻。這些從大海深處飛來的沾帶著咸滋滋的海味兒的信,傳遞著海浪對陸地的眷戀。海浪為什么永不疲倦地跳躍,像孩子一樣興奮地揮動著雙手?這是它在向大陸傾吐著思戀與愛慕的衷曲,我想是這樣。
讀著你的信,我就像坐在你面前聽你娓娓而談一樣。你那兩只細長的眼睛聰慧地眨動著,你那線條分明的雙唇輕輕翕動著。你說,海上剛剛刮過三天大風(fēng),停止了肆虐咆哮的大海顯得分外寧靜安謐,海面上緩緩地舒展著一個接一個的長浪,像輕風(fēng)吹過五月的麥田……你說,海上卷起風(fēng)暴時,無名小島仿佛在瑟瑟地顫抖。海洋深處,像有成千上萬匹烈馬在奔騰,像有幾萬只銅號在吹響,像有幾萬門大炮在轟鳴;五六米高的浪頭,像排炮一樣從四面八方向小島上傾瀉,又像無數(shù)只要把這小島撕碎揉爛的魔獸的巨爪在狠命地抓扯著……你說,就是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你依然帶著同志們上機作戰(zhàn),你不停地調(diào)整著機器的旋鈕,用電的銳眼搜索著蒼茫高遠的???,你緊盯著熒光屏上那些起起伏伏的曲線和閃爍不定的光點,你知道,那些針尖似的亮點,那些麥芒似的銀線,有的是礁石的回波,有的是過往的航船,你就是要從這些瞬息萬變的線點里,捕捉那些心懷惡念的“鯊魚”。你說,在一場突來的臺風(fēng)中,報房上的水泥瓦不翼而飛,沉重的鋼骨房架競像紙扎的風(fēng)箏一樣坍癟了。值班的兩個戰(zhàn)士被堵在屋里,你踢開窗戶跳進去把他們救了出來,自己險些被轟然而下的水泥預(yù)制件砸住……看到這些,我的心都懸了起來,我真為你擔(dān)心啊!哥哥,你千萬小心謹(jǐn)慎,老天保佑你……
你在信中,讓我到溝坎上去采擷酸棗仁,要我到田邊上去采掘生地黃。你說,要用這些給那個剛滿十八歲的患了遺尿癥的四川小兵治病。你說他為這叫人難為情的病所糾纏,思想負擔(dān)很重,甚至產(chǎn)生了一些不健康的想法,你耐心地給他做思想工作,你還對連里的同志們提了三點要求,一是要關(guān)心小丁,二是要幫助小丁,三是不準(zhǔn)歧視小丁。你讓小丁搬進了自己宿舍,你在枕頭底下放了一個鬧鐘,每天夜里喊他起來解三次手。你拉他晨起跑步,增強他的體質(zhì);你給他講保爾的故事,堅定他的意志。你對我說,小丁的病見好了。你又一次對我說,吃了我采的藥,小丁的病完全好了。你寄給我一張小丁的照片,細細的眼睛彎彎的眉,長得真像你的弟弟。他在照片里對著我笑,我看著被酸棗刺扎得結(jié)滿了小疤的雙手,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樣甜……
前年的夏天里,你說島上的菜地里收獲了一個一百斤重的大冬瓜,像我們家鄉(xiāng)軋場的石磙。去年的秋天,你說和戰(zhàn)士們?nèi)プンπ罚恍枫Q夾住了手指。今年春天,你說在海灘上巡邏時,檢到了一條擱淺的大魚,四個人才抬回去……你去年又說不能探家了,因為島上的機器要大檢修;你今年又說不能探家了,因為連隊里要進行人生觀教育……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還記得嗎?我的哥哥,你肯定忘了。你忘不了的,只有你的島,只有你的海。讓我告訴你吧,今天是三月初三,就是那個細雨霏霏的日子。在那個日子里,大地得到了甘霖的滋潤,我得到了你火一樣的熱烈、水一樣溫柔的愛撫。從那一天起,咱倆就像兩滴水一樣合在了一起。今天又是三月初三,天上又落下了如絲如縷的細雨,可是……
咱們墻上的掛鐘剛剛敲過十二點的鐘聲,我依然跪在窗欞前,眼望著窗外黑魆魆的夜,耳聽著沙沙的雨聲,雨點兒斜飛進來,落到我的臉上、胸上……哥哥,這會兒,你在干什么?也許你正背著槍在海灘上巡邏,你的四周是一片遙遠而神秘的黑暗,遠方的大洋里清晰地傳來浪濤低沉的囁嚅,潮頭舔舐著你腳下的砂石,沙礫中仿佛有無數(shù)的小生靈在喁喁低語。你沿著沙灘拐到小島另一面臨海的峭壁上,你站在一塊巨石上極目遠望,遠處的海面上閃動著暗綠色的磷光,像有無數(shù)只螢火蟲麇集在那里。有一盞航標(biāo)燈在時隱時現(xiàn)地眨眼,一團濃重的白霧包住了燈火,標(biāo)燈亮起來時,海面上就有一個輪廓分明的光環(huán)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飄搖不定地閃爍。你又摸上了島中央的甘泉頂,甘泉頂上確有一股你和戰(zhàn)友們發(fā)現(xiàn)的茶碗口粗的甘泉,泉水清洌甘美,勝過醇酒。你說過,在這海中央的荒島上出現(xiàn)這樣一股泉水,不能不是個奇跡。自從泉水引出來之后,吸引來了成群結(jié)隊的`海鳥,每當(dāng)夕陽余暉把海島涂抹得五彩繽紛時,鳥兒們便寄宿來了,各種各樣的啼叫聲震耳欲聾,甘泉頂上一片銀白。你上了甘泉頂,頂上有一個哨棚。站崗的是小李,他這幾天鬧肚子,身體較弱,你硬把他推回去,自己站在了哨位上。夜是這樣的深沉,小島仿佛是一個被大海母親輕輕推動著的搖籃,在慢慢地悠來蕩去,夜宿的鳥兒在睡夢中啁啾。你那雙細長的眼里射出警惕的光芒,巡視著黑暗中的一切……祖國沒有睡覺,小島沒有睡覺,你沒有睡覺,我也沒有睡覺……
雨還在不停地下,這真是及時雨啊,莊稼人盼它都盼紅了眼。開春以來,連個雨點兒也沒落過,越冬的麥苗兒都黃了葉子,地上龜裂著指頭寬的紋,連路邊的小樹也整日卷曲著葉片,懶洋洋地垂著頭。我分工負責(zé)的那半畝棉花種子落了干,出不來苗,我就到河里挑水去澆。從河里到地里一個來回三里路,一天要跑幾十個來回,就這樣連挑了半個月,我的那件花格子小褂(你用它擦過貝殼上的泥)肩頭上已經(jīng)補了兩層補丁,我柔嫩的肩膀上也磨出了老繭。地真是干透了,干得就像一塊剛出窯的熱磚,一桶水澆上去,霎時就不見了。這些天又老是刮西南風(fēng),熱嘟嘟的又干又燥,我的嘴唇上裂了許多小口子,一笑就流血絲兒,幸好我沒有心思笑。大家伙兒都不時地仰臉望著頭上的青天,天空湛藍明凈,半絲兒云也沒有,真叫人失望。我好像聽到了土坷垃重壓之下的棉苗兒發(fā)出了痛苦的呻吟與求救的呼叫,于是,就拼命地挑呀挑,能救活一棵算一棵吧!我的勁沒有白費,那半畝棉花,苗兒竟出齊了。
晚上,當(dāng)我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我們的洞房時,勞累與思念交集而來,我偷偷地哭過好幾次。哥哥,我真盼望你回來,我不圖你當(dāng)官掙錢,只圖個夫妻團圓,只要有你在我身邊,再苦再累我也不怕。然而,我知道這暫時不能夠,海島還需要你,連隊還需要你,我不能拖你的后腿,為了怕你分心,家鄉(xiāng)的旱情我一直對你隱瞞著不說,我一直對你說,很好,一切都很好……可是,我又沒有辦法不思念你,我常常癡呆呆地坐在炕頭上,望著鑲嵌在《小島煙霞》中的結(jié)婚照,我的心飛向了小島,飛到了你的身邊。我每天晚上鋪床時,總是按照我們結(jié)婚時那樣式,并排兒放上兩個枕頭,你的在外,我的在里……我甜蜜地回憶著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天晚上,我都要復(fù)習(xí)這功課,每次都沉醉在無邊無際的遐想中……
今天早晨,不是,是昨天早晨了,太陽剛一出山,就被一團灰白色的云罩住了。俗諺說,“日頭戴帽雨來到”。果然,天陰了,西南風(fēng)也息了,空氣中有了濕潤的水汽,吸進肺里,舒坦極了。我在心里虔誠地祝禱著,盼望老天下點雨,但又不敢說出口,生怕把云嚇跑了似的。傍晚時分,云愈來愈低,愈來愈厚,有一絲絲涼颼颼的風(fēng)吹來,風(fēng)里有一股土腥味。終于,八點整,一陣較大的風(fēng)吹過來,黑壓壓的天空變成了凝重的鉛灰色,院子里的小樹好像預(yù)感到了雨的來臨,興奮地抖動著枝葉,一只鳥兒尖叫著掠過去,緊接著,雨點兒啪啪地摔到了地上,剛開始雨點很稀,漸漸地就密起來了。啊呀,老天爺,終于下雨了!我跳到院子里,仰起臉,張開口,讓雨點兒盡情地抽打著,積聚在心頭的煩惱讓喜雨一下子沖跑了。雨愈下愈急,天空中像有無數(shù)根銀絲在抽曳。天墨黑墨黑,我偷偷地脫了衣服,享受著這天雨的沐浴,一直沖洗得全身滑膩時,我才回了房。擦干了身子后,我半點兒睡意也沒有了,風(fēng)吹著雨兒在天空中織著密密不定的網(wǎng),一種惆悵交織著孤單寂寞的心情,也像網(wǎng)一樣罩住了我……
現(xiàn)在,大地正袒露著胸膛,吮吸著生命的源泉,而我,卻一個人跪在這不停地送來清風(fēng)與水點的窗欞前,羨慕著久盼甘霖而終于得到了甘霖的禾苗,這是一個微妙的、變幻莫測的時刻,這是一種復(fù)雜的、混合著歡樂與痛苦的情緒,一個與土地息息相關(guān)的邊防軍的年輕妻子在春雨瀟瀟之夜里油然而生的情緒。我打了一個寒噤。怕是要感冒了——今天夜里我有點收束不住自己,亢奮輕狂。我不想進被窩,也不愿拉件衣服來遮遮風(fēng)寒。我雙手抱著圓潤平滑的肩頭,將身子舒適地蜷曲起來,像一只嬌癡懵懂的小貓。
前幾封信里,我曾對你流露過怨艾的情緒,請你原諒我吧,哥哥,我是想你想急了,才那樣做的。你為了海島連隊不能回來;我想去你那里又撇不下地里的莊稼與暮年的父母。我們在一起待了二十天,只有二十天……
哥哥,你對我說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詩句給了我極大的安慰。我們已經(jīng)有了二十個朝朝暮暮,這已經(jīng)很夠了。你在那二十天之里和二十天之外通過各種方式給予我的愛情像潮水一樣把我、把一個單純真摯的姑娘淹沒了,我由衷地贊嘆你把愛海島與愛妻子完美地統(tǒng)一起來的高超藝術(shù)——假如這是一門藝術(shù)的話。這一切你做得是那樣自然,那樣和諧,你的身軀在為著祖國盡責(zé),卻仍然能把愛情的觸角伸到妻子的心里。
母親剛剛咳嗽了一陣。她老人家身體很弱,但還是整日地操勞家務(wù)。她像疼女兒一樣疼我,吃飯時,總是往我碗里夾菜。她常常罵你:“這個混小子,這個混小子,又是一個月沒來信了吧?”接著就掐著指頭算:“不到,不到一個月,二十五天了……”她還常對我說:“唉唉,這孩子,娶了媳婦的人,還當(dāng)什么兵……孩子,讓你受委屈了,年輕輕的,不易啊……”真是不易啊,哥哥!可你是真有道理的,我不怨你。我們失卻了瞬時的歡娛,卻得到了幸福的永恒。盼望你,反復(fù)咀嚼那些逝去溫馨的舊夢和不斷憧憬日益更新生長著的植根于遠大理想之上的情愛,正是一種最令人難以忘懷的幸福,它就像一杯帶點苦味兒的香茶,一個帶點澀味兒的蘋果,一瓶帶點酸味兒的橘子汁……剛才有一陣風(fēng)從庭院里掠過,院子里的桃樹枝兒窸窸窣窣地響。桃花兒正盛開,前幾天,院子里飛舞著嗡嗡嚶嚶的蜜蜂。由于天旱,花兒也顯得憔悴,枯槁。這雨來得正是時候,明天早晨,不,今天早晨,紅日初升的時候,一定有一幅美麗的圖畫在院子里呈現(xiàn):乳白色的像蟬翼像輕紗一樣的晨霧里,翠綠的桃葉上掛滿亮晶晶的水珠,枝頭花重,鮮潤豐澤?;ㄩ_花落,韶華難留。然而桃花落后,枝頭上必將綴滿小桃,這是比花兒更充實更完美的花的愛情的結(jié)晶。哥哥,我對不起你,我恨自己,在那些日子里,我們的愛情本已經(jīng)孕育了一個小小桃的兒,可是,他卻過早地脫落了。要不然,我的身邊就有了一個復(fù)寫的你,想你的時候,我就可以親他吻他……
天就要亮了,雨聲也零落起來。雨點兒落在花樹上、落在泥土上、落在門前倒扣的水桶上,噗噗簌簌的、滴滴答答的、丁丁冬冬的聲響一齊傳來,我傾聽著,像傾聽著海島上潮汐的漲落,像傾聽著你穩(wěn)健有力的心跳,像傾聽著縹緲中傳來的音樂。
一九八一年五月
莫言《故鄉(xiāng)過年》原文賞讀2
莫言《飛艇》原文賞讀
母親總是一大早就把我和姐姐喊起來。臘月的早晨,地都凍裂了,院子里杏樹上的枯枝咔叭咔叭響著。風(fēng)從墻壁上的裂縫里尖溜溜地灌進來,我的臉上結(jié)著霜花,我的腮上潰爛的凍瘡每天夜里滲出一些粉狀物,極像白色的霜花。
“起來吧,起來吧,蘭嫚,金豆,”母親煩惱地叫著,“早去早回,趕前不趕后?!?/p>
母親催促著我和姐姐去南山討飯。我忘記那是什么年月了。我六歲,姐姐十八歲。姐姐帶著我去南山討飯,是我過去的生涯里最值得回味的事情。飛艇從天上掉下來,一頭扎在我們村東河堤上的時候,是臘月里的一個早晨——一想起那時候比現(xiàn)在這時候格外寒冷的氣候,我就思維混亂,說話,寫文章,都是前言不搭后語,頭上一句,腚上一句,說著東又想著西,這是小時候凍出來的毛病,怕是難治好了。
那時候我們村的孩子們都去南山討飯,不僅僅是孩子去,老婆也去,大閨女也去。太陽剛冒紅,我們村里的討飯大軍就向南山進發(fā),一出村時結(jié)成一簇,走出半里路就像羊拉屎一樣,稀稀拉拉,遍路都是了。我和姐姐總是跑在最前頭。我們跑,我們用跑來抵御寒冷;我們一旦不跑,汗水就唏了,空心棉襖像鐵甲一樣嚓啦嚓啦響,冰涼啊冰涼!我們凍急了,我們對寒冷刻骨仇恨。我大罵:“冷,冷,操你的親娘!”同行的人都被我逗笑了。
方七老爺?shù)睦掀琵b牙一笑,說:“這孩子,好熱的家伙,操冷的親娘,把xx巴頭子給你凍掉了!”
眾人更笑,都唏溜唏溜的,鼻尖上掛著清鼻涕。
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跟我一起齊聲喊叫:“冷冷冷,操你的親娘!”
我們叫罵著,向無邊無際的寒冷宣戰(zhàn)。我們跟一群對月亮狂叫的狗差不多。但寒冷畢竟是有些退縮,金紅色的陽光照在我們凍僵的面頰上,耳朵上,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在溫柔地扎著。
我曾經(jīng)多次領(lǐng)略過融化的痛苦。寒冷先讓我的臉、耳朵結(jié)成冰坨子,陽光又來曬融這些冰坨子。我不怕凍結(jié)最怕融化。凍結(jié),剛開始痛一點,也就是十分鐘吧,十分鐘過后就不痛了,我感覺不到自己的耳朵和面頰是否存在。融化可就不好受了,痛當(dāng)然是有一些了,最難受的是癢,奇癢奇癢,比痛難受百倍。后來我曾經(jīng)想過,世上的酷刑,刖足、車裂、指甲縫里釘竹簽、披麻戴孝、走燒紅的鐵鏊子、子彈頭撅肋巴骨、活剝皮……聽來令人咋舌,不寒而栗,但似乎都可忍受,痛,只要能忍住第一撥,后邊的都可忍受;但癢就不同了,癢是一場持續(xù)不斷的神經(jīng)戰(zhàn),能令人發(fā)瘋。當(dāng)年中美合作所的特務(wù)們發(fā)明了那么多種酷刑,但唯獨沒發(fā)明使人奇癢難挨的刑法,這真是個遺憾!
在陽光下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耳朵一齊融化,黃水汩汩流淌,腐肉的氣息在清涼的空氣中擴散,幾千只螞蟻在我的凍瘡的潰面上爬著,鉆著。我想要是有一把鋒利的刀子,把我頭顱上的皮肉剔除得千干凈凈,一定會非常舒適,當(dāng)然,手背上的皮肉也應(yīng)該剔除干凈,腳趾腳邊上應(yīng)該扎針放血。我的手自己抬起來去搔臉。姐姐厲聲喊:
“金豆,不許搔臉,搔毒了結(jié)紫疤!”
姐姐的臉上也有凍瘡,但尚未潰爛,一個紅豆豆,一個紫豆豆,幾十個紅豆豆紫豆豆分布在姐姐的腮上,姐姐的臉像個開始變壞的紅薯。
奇癢,又不能搔,不用姐姐提醒我也知道我的臉已經(jīng)不能搔了。它已經(jīng)跟爛茄子、爛西紅柿差不多了。我像一匹活潑的小猴子在地上蹦跳著。我本來可以哭,但哭給誰看呢?我們那兒的俗諺日:看男人流淚不如看母狗撒尿。
在我們這支討飯的隊伍里,頭臉上生瘡的并非我一人。一群男孩子都像我一樣,在化凍的痛苦中,跳嚷成一群活潑的小男猴。
我們剛剛罵狠了寒冷,現(xiàn)在又要罵溫暖了。
依然是我先草創(chuàng),然后大家共同發(fā)展。
“熱熱熱,操你的親爹!”
“熱熱熱,熱熱熱,操死你的親爹!”我的朋友們與我一起高呼。
“冷冷冷,操你的親娘;熱熱熱,操你的親爹!”我們高呼著,迎著那輪火紅的太陽,向著南山跑去。
方家七老媽癟著嘴說:“這群破孩子,冷,你們罵;熱,你們還罵。當(dāng)個老天爺也真是不容易!”
方家七老媽那時就有五十多歲,去年我探家時,聽母親說她不久前死了。這時離飛艇扎在河堤上已有二十多年。
在我的印象里,方家七老媽永遠穿著一件偏襟的黑色大襖,襖上明晃晃地涂抹著她的鼻涕和她的孩子們的鼻涕。她的棉襖是件寶物,冬遮寒風(fēng),夏擋雨水。而且,在我的印象里,七老媽的懷里,永遠抱著一個吃奶的孩子。好像我們家鄉(xiāng)的泥玩具里的母猴子永遠扛著一只小猴子。七老媽吃不飽穿不暖,但保持著旺盛的繁殖能力。她一輩子生過多少個孩子,她自己是否說得清楚也值得研究。這也許是一種工作的需要。抱著孩子討飯更能讓人同情。俗話說:行行出狀元,七老媽是討飯行里的狀元。她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她是吃百家飯長老的。她一輩子沒生過病。
一九六九年,生產(chǎn)隊里開訴苦大會。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淚,掛滿胸。我們高唱著這支風(fēng)靡一時的歌曲,等著吃憶苦飯。我特別盼望著開憶苦大會吃憶苦飯。吃憶苦飯,是我青少年時期幾件有數(shù)的歡樂事中最大的歡樂。實際上,每次憶苦大會都是歡聲笑語,自始至終洋溢著愉快的氣氛,吃憶苦飯無疑也成了全村人的盛典。
究其根本是,憶苦飯比我們家里的幸福飯要好吃得多。
每逢做憶苦飯,全村的女人,除地、富、反、壞、右的家屬外,幾乎都一齊出動。她們把秋天曬出來的干胡蘿卜纓子、干紅薯葉放在河水中洗得干干凈凈,用快刀剁得粉碎。保管員從倉庫里拿出黃豆、麥子、玉米,放在石磨上混合粉碎。雜糧面與碎菜攪拌,撤上咸鹽,澆上醬油——有時還淋上幾斤豆油,上大鍋蒸熟。我們唱著憶苦歌曲就闖到大鍋里逃逸出來的憶苦飯的香氣啦。
歌唱聲停,隊長走上臺,請方家七老媽上臺憶苦。七老媽抱著她的活猴般的孩子,用一只袖子掩著嘴,嚎天哭地地上了臺。
七老媽的訴苦詞是天下奇文:
“鄉(xiāng)親們吶,自從嫁給方老七,就沒吃過一頓飽飯,前些年去南山要飯,一上午就能要一簍子瓜干,這些年一上午連半簍子也要不到了……”
隊長在臺下咳嗽了一聲。
“要飯的太多了,這群小雜種,一出村就操著冷的娘,操著熱的爹,跑得比兔子還快,等我到了那兒,頭水魚早讓他們拿了?!?/p>
隊長說:“七老媽,你說說解放前的事兒?!?/p>
七老媽說:“說什么昵?說什么呢?解放前,我去南山要飯,天寒地凍,石頭都凍破了。天上下著鵝毛大雪,刮著刀子一樣的小東北風(fēng),我一手領(lǐng)著一個孩子,懷里抱著一個孩子,一步步往家里走。臘月二十二,眼見著就過小年啦。長工短工都往家里奔。孩子們凍得一個勁兒地哭,我也走不動了。走到了一個村莊,尋了個磨屋住下來。破屋強似露天地。孩子們不哭了。從面口袋里摸出地瓜干子來,咯嘣咯嘣地吃。后半夜,我覺得肚子不大好,就讓兩個大孩子到人家草垛上拉把干草,孩子拉草沒回來,俺那個小五就落了地。孩子們見我滿身的血,嚇得又哭又叫。有一個好心的大哥進來看了看,回家端了一盆熱湯來,讓俺娘兒們喝了。我說,好心的大哥,俺一輩子忘不了你……”
方家七老媽每逢說到磨房生孩子這一段時,必定要掩著鼻子哭。臺下心軟的娘們兒也跟著唏噓。
隊長振臂高呼:“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人們雜七拉八地跟著呼叫:“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方家七老媽一說起她在磨屋里生孩子的事就沒完沒了。反過來說一遍,正過來又說一遍。憶苦飯香氣撲鼻,勾得我饞涎欲滴。我不知道別人,我只知道我恨不得有支槍把嘮叨起來沒完沒了的方家七老媽從臺上打下去。
隊長也分明是不耐煩了,他打斷七老媽的車轱轆話,說:“七老媽,說說以后的事吧!”
七老媽抬起襖袖子擦擦眼睛,把懷里的孩子往上撮撮,迷茫著眼說:“后來怎么樣呢?后來怎么樣啦?后來就好了,后來共產(chǎn)黨來了,共產(chǎn)黨來了,共產(chǎn)共妻,共房子共地……”
隊長跑上臺,架著方家七老媽的胳膊,說:“老媽老媽,您下去歇歇吧,歇歇就吃憶苦飯。”
方家七老媽橫著眼說:“就是為著這頓憶苦飯,要不誰跟你嘮叨這些陳茄子爛芝麻的破事!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著這頓憶苦飯啦!”
大鍋揭開了,人們都圍上去。
隊長和保管員每人手持一柄大鏟子,往人們的碗里鏟憶苦飯。隊長的眼被蒸氣燙得半睜半閉。隊長說:“受苦受難的窮兄弟們,多吃點,多吃點,吃著憶苦飯,想起過去的苦……”
根本不用隊長囑咐。隊長也知道,要不還用他親自掌勺分配。方家七老媽生著兩只藍色的眼睛,像天真的小狗一樣的藍眼睛。她有兩個癖好,一是吮頭發(fā),二是舔煤油。
飛艇扎在河堤上那天早晨,母親很早就把我和姐姐喊起來了。我們?nèi)ツ仙接戯埍仨氃缱摺!澳仙健?,是我們對我們村南四十里外一系列村莊的統(tǒng)稱。那里鬼知道為什么富裕,與我們這里相比那里好像天堂。南山的人能吃上地瓜干。
姐姐去南山討飯前,進行著復(fù)雜的準(zhǔn)備工作。
她梳頭,洗臉,照鏡子。她對著鏡子用剪刀刮著牙齒上的黃垢,刮得牙齦上流紅血。她還往臉上抹雪花膏。我承認(rèn)姐姐經(jīng)過一番收拾是很好看的大姑娘。母親每每訓(xùn)她:“拾掇什么,是去討飯,又不是讓你去走親戚!”我同意母親的觀點。姐姐反駁道:“討飯怎么啦?蓬頭垢面,誰愿意施舍給你!”我同意姐姐的觀點。
我們一出村頭,就看到飛艇從南邊飛出來了。太陽剛出,狀如盛糧食的大囤,血紅的顏色,洇染了地平線和低空中的云彩。遍野的枯草莖上,掛著刺刺茸茸的白霜。路上龜裂著多叉的紋路。飛艇在很遠的地方發(fā)出過一陣如雷的轟鳴,在原野上滾動。臨近我們村莊時,卻突然沒有了聲息。那時候我們都站在村頭那條通向南山的灰白道路上,我們挎著討飯籃,拄著打狗棍(嚇狗棍,絕對不能打人家的狗),看到銀灰色的飛艇從幾百米的空中突然掉下來,掉到離地五六十米高時,它斜著翅膀子,哆哆嗦嗦往前飛,不是飛,是滑翔!我聽到飛艇的肚子里噼哩咔啦地響著,兩股濃密的黑煙從飛艇翅膀后冒出來,拖得很長,好像兩條大尾巴。飛艇擦著路邊的白楊樹梢滑過去,直撲著我們的村莊去了。雖然機器不響,但仍然有尖利的呼嘯,白楊樹上的枯枝嚓啦啦響著,樹上的喜鵲和烏鴉一齊驚飛起來。強勁的風(fēng)翻動著我們破爛的衣衫。方家七老媽前走走,后倒倒,好像隨時要倒地。飛艇像一個巨大的陰影一掠而過。飛艇的巨大的陰影從地上飛掠而過。我們都膽戰(zhàn)心驚,每個人都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最丑陋的面容。連姐姐的搽過雪花膏的臉蛋也慘不忍睹。姐姐驚愕地大張著嘴巴,額頭上布滿橫一道豎一道的皺紋。我是期望著飛艇降落到我們村莊里去的,但是它偏不,它本來是直沖著我們的村莊扎下去了,它的肚皮拉斷了方六老爺家一棵白楊樹的頂梢,一顆像軋場的碌碡那么粗的、烏溜溜閃著藍光的、屁股上生著小翅膀的可愛的玩意兒掉在我們生產(chǎn)隊的打谷場上。后來才知道那是顆大炸彈。飛艇拉斷了一棵樹,又猛地昂起頭,嘎嘎吱吱地拐了一個彎,搖搖晃晃,哆哆嗦嗦,更像個醉鬼,掉頭向東來了。飛艇的翅膀上涂滿了陽光,好像流淌著鮮血。這時它飛得更低了,速度也更快,體形也更大,連飛艇里的三個人都能看清楚,他們的臉都是血紅的。飛艇的巨翅像利劍一樣從我們頭上削過去,我們都捂住腦袋,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一個人感到自己的頭顱是安全的。
方家七老媽雙腿羅圈,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懷里的孩子像老貓一樣叫起來。我也許是帶頭,也許是跟隨著眾人抱頭鼠竄。我們的嘴里都不由自主地發(fā)出怪聲,準(zhǔn)確地形容應(yīng)該是:一群衣衫襤褸的叫花子在黑色的機翼下,在死神的黑色翅膀下鬼哭狼嚎。我們有的挎著討飯籃子,有的扔掉了討飯籃子;有的拖著打狗棍,有的扔掉了打狗棍。這時,我們聽到身后一聲巨響。
方家七老媽是眼睜睜地看到飛艇扎到河堤上去的。我們村東二百米處就是那條沙質(zhì)的高大河堤,河堤上生著一些被饑民剝了皮的桑樹。飛艇一出村莊就低下了頭,尖銳的風(fēng)聲像瘋狼的嚎叫,卷揚起地上輕浮的黃土。飛艇半邊是藍色半邊是紅色。七老媽親眼看到飛艇的腦袋緩緩地鉆進河堤。河堤猛地升高一段,黑色的泥土像一群老鴰飛濺起來。
飛艇的腦袋是怎樣緩緩地鉆進河堤里去的,方家七老媽親眼看見了但無法表述清楚。根據(jù)她說的,根據(jù)她描繪飛艇的腦袋緩緩鉆進河堤里去時她臉上表現(xiàn)出的那種驚愕的、神秘的色彩,大概可以想象到就像我親眼看到一樣:飛艇的粗而圓的腦袋,緩慢地、但卻非常有力地鉆進河堤上,好像氣功大師把運足了氣的拳頭推在一攤稀泥上。當(dāng)時太陽很大很紅,飛艇的`粗大的頭顱上涂著一層天國的莊嚴(yán)光輝,它一鉆進河堤,河堤立刻就拱起了腰,在那一瞬間河堤上起了一個沙土的弧橋。河堤像一條巨蛇猛地拱起了背。后來大塊小塊的泥沙用非??斓乃俣?、但看起來非常緩慢地飛到空中去,直線飛上,弧線落下。
飛艇爆炸的情景我是親眼看到的。我們聽到一聲巨響時都緊急地回頭或抬頭看河堤,這時飛艇尚未爆炸,艇頭撞起來的泥沙正在下落,飛艇的兩扇巨翅和飛艇翹起來的尾巴瘋狂地抖動著。緊接著飛艇就爆炸了。
我們首先看到一團翠綠的強光在河堤上凸起,綠得十分厲害,連太陽射出的紅光都被逼得彎彎曲曲。隨著綠光的凸起,半條河堤都突然扭動起來。成噸的黑土翻上了天。這時候我們才聽到一聲沉悶的轟響,聲音并不是很大,好像從遙遠的曠野里傳來的一聲獅吼。我后來才知道“大音稀聲”的道理。這一聲爆炸方圓四十里都能聽到,不知有多少人家的窗戶紙都給震破了。幾乎與聽到轟響同時,我感到腳下的道路在跳動。路邊的白楊樹枝嘩啦啦地響著,方家七老媽像神婆子跳大神一樣跳躍著。
我們?nèi)拥舻囊埢@也在地上翻滾著。我看到我們的叫花子隊伍像谷個子一樣翻倒了,我在感覺著上邊那些景象的同時,胸前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掌猛推了一下子。我恍恍惚惚地看到無垠的天空上流動著鳶尾花的顏色,漂亮又新鮮,美好又溫柔。
幾分鐘后,我從一叢一叢紫穗槐后爬起來。地上撒著一層黃土,黃土里摻雜著一些烏黑的、銀灰的、暗紅的飛艇殘骸,黃土和飛艇殘骸碰撞樹枝打擊土地的刷刷聲還在空中飛舞不愿消逝。飛艇那兒已經(jīng)燃燒起一團數(shù)十米高的大火?;鸸庵虚g白亮,周圍金黃,黑色的煙柱奮勇沖起,直達高天??諝庵袕浬㈤_撲鼻的汽油味道和燒烤動物尸體的焦香。太陽變得又薄又淡,像一片久經(jīng)風(fēng)霜顏色褪盡的剪紙。
我們都灰溜溜地爬起來,怔怔地看著這堆大火,河堤都燃燒起來,我聞到了焦土的味道。堤上的桑樹在熾亮的火幕上抖動著,好像舞拳張狂的雞爪。我們這些生有凍瘡的男孩子,比往日提前進入融化期,腮上、耳上,黃水汩汩流淌,不似眼淚,勝過眼淚。但我們都顧不上解凍的痛苦。我們沒有人想到去侮辱熱的爹。
大火過后,不,飛艇鉆進河堤之后,我們這些小叫花子編出了我們的進行曲,我們高唱著進行曲向南山飛跑,飛跑到南山討飯。事情過去了數(shù)十年,我依然一字不漏地記著曲詞,兒時的創(chuàng)作更加刻骨銘心吧!
冷冷冷,操你的親娘,
飛艇扎在河堤上!
熱熱熱,操你的親爹,
飛艇扎在河堤上!
飛艇扎在河堤上,
燒死了一片白皮桑。
飛艇扎在河堤上,
方家七老媽好心傷,
一塊瓦灰鐵,
打死了懷中的小兒郎,
流了半斤紅血,
淌了半斤自腦漿,
七老媽好心傷!
飛艇飛艇,操你的親娘!
我們遠遠地站著,無人敢向前多走一步?;鹈缱荧C獵作響,灼人的熱氣一浪連一浪逼過來,把我們臉上的黃水都快烘干了。
后來,村里的所有人都跑到村頭來了。獨腿的狗皮老爺雖說是拄著雙拐悠來,但他的心也是在向著村頭飛跑。
隊長站在人堆的最前頭,火光刺激得他的眼睛淚水花花。半個小時過去,火勢不見緩減,隊長招呼了兩個年輕人,弓著腰向前走,人們都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他們。
他們到達離火堆七八十米遠近時,便停住腳,仔細地觀看。他們的頭發(fā)像細軟的牛毛在頭上飄揚。
火堆又努力膨脹幾下,地皮又在顫抖??罩许懫鸬蹲庸沃癜愕恼钊说穆曧?。我身后的白楊樹干上錚然一聲,響亮刺耳。眾人急忙回頭,見一塊巴掌大的瓦藍的鋼片,深深地楔進樹干里去。鋼片是灼熱的,楊樹的干燥粗皮被燙出一縷縷雪白的煙霧。后來才知道這是炸彈皮子。飛艇肚皮下掛著兩枚大炸彈,一枚掉在生產(chǎn)隊的打谷場上,一枚被燒爆了。炸彈把飛艇的殘骸炸得飛散四方八面。有的遠點,有的近點;有的大點,有的小點;有的扎在越冬的麥苗地里,麥苗上白霜粲然,黑色的麥葉僵著,麥壟上凍土鏗鏘,是被飛艇殘骸砸的;有的砸在堤里青綠色的堅冰上,燙得冰板吱吱地鳴叫,滋滋地融化。
究竟是第一次爆炸還是第二次爆炸崩出瓦灰色的鋼鐵擊中了方家七老媽懷中嬰孩橄欖般的頭顱,至今是個疑案。千方百計地去證明這個問題是出力不討好的營生。炸彈爆炸后,鋼鐵碎片像飛蝗一樣漫天飛舞,大家都跌倒在地,隊長趴在兩壟麥苗之間,捂著腦袋,撅著屁股宛若一只偷食麥苗的鴻雁。大家都長久不動,大家伏在地上,聽到死亡的灰鳥在藍得凄涼的空中啾啾地嗚叫,聽到龐大的星球沿著缺油的軸咯咯吱吱旋轉(zhuǎn),大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地上爬起來時,一個眼尖的人才看到方家七老媽那件鐵甲般的破棉襖上沾著一層紅血和白腦漿。
“七老媽,你的孩子!”那人指著七老媽懷里的嬰兒說。
七老媽一低頭,哇啦一聲叫,扯著棉襖大襟一抖擻,那個瘦貓般的赤條條的嬰孩就像樹葉般飄到地上。七老媽棉襖大襟耷拉著,斜過腿胯,半個漆黑的胸脯裸露出來,三十公分長的袋狀Rx房垂到肚臍附近。她咧著嘴,瞪著眼,干嚎一聲,罵道:“飛艇,飛艇,操死你親娘。”
扔在地上的孩子已經(jīng)死得很徹底,那么塊大鐵,對付那么顆小頭。七老媽跪在地上,把瓦灰鐵從嬰孩頭上拔出來,然后試圖捏攏嬰兒豁開的腦袋,捏攏了也是個空殼,何況捏不攏。方家七老媽看樣子也不是十分悲痛。她一面捏著嬰兒的腦殼,一邊繼續(xù)咒罵飛艇。
大團的火焰已被炸滅,只有一簇簇的小火苗在田野里燃燒。隊長他們?nèi)齻€大膽的漢子爬起來,腰依然弓著,繼續(xù)往飛艇鉆堤處靠攏。這時我們看到了河堤上那個烏黑的大洞,飛艇的一扇巨翅斜插進堤里去,青煙從翅翼的斜面上裊裊上升。
隊長他們從河堤邊走回來,正言厲色地說:“鄉(xiāng)親們,回家躲著去吧,沒事別出來轉(zhuǎn)悠,飛艇上的東西,誰也不許動,這是國家的財富,誰動誰倒霉?!?/p>
方家七老媽說:“隊長,我的孩子找誰賠?”
隊長說:“你愿意找誰賠就去找誰賠?!?/p>
有人提醒說:“方家七老媽,這飛艇是馬店機場的,你去找機場的空軍賠,保險比你跑一趟南山要的多哩!”
方家七老媽抱起孩子,眨巴著兩只藍眼睛,拿不定主意。
方家七老爺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淡淡地說:“你還站在這兒干什么?抱回家去找塊席片卷卷埋了吧。一歲兩歲的孩子,原本就不算個孩子。”
七老媽木偶般地點點頭,跟著七老爺往村里走去。
人群懶洋洋地蠕動著,多半回家去,少半還停留在村頭上,想著看新鮮光景。
姐姐說:“金豆,家去不?”
我當(dāng)然不愿意回家,這時已日上兩竿高,飛艇扎在河堤上,耽誤了我們?nèi)ツ仙接戯?,家去看什?在村頭上可以看上艇上冒出的綠煙,看飛艇翅膀斜指著天空好像大炮筒子一樣,家去看什么?
日上三竿時分,幾輛綠色的大卡車從南邊開過來,車上跳下一群穿黃棉襖戴皮帽子的空軍。他們不避生死地往飛艇翅膀那兒撲。
村里人聽到汽車聲,又一齊跑到村頭。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找到隊長,跟隊長說了幾句話。
那軍官大概是詢問飛艇失事時的情況,隊長說不清。隊長把我拖出來,說:“這個小孩看到了?!?/p>
那軍官和氣地問我:“小同學(xué),你看到飛艇扎到河堤上的情景了嗎?”
我看到他嘴里那顆燦燦的金牙,一時忘了開口說話。
軍官又一次問我。我說:“我看到了,我們?nèi)ツ仙接戯埖娜硕伎吹搅恕!?/p>
姐姐從后邊打了我一掌,說:“金豆,不要多說話!”
隊長說:“你讓他說嘛!”
我就把早晨見到的情景對軍官說了一遍。
軍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zhuǎn)身向一個更胖更大的軍官匯報去了。
待了一會兒,鑲金牙的軍官又找到隊長,說首長希望社員同志們能幫助回收一下飛機的殘骸。隊長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幾十個男人由隊長帶領(lǐng)著,把分散在麥田里的、冰河里的飛機殘骸撿回來,噼哩咔啦地扔到卡車上。那根插進河堤里的飛艇翅子費了好大的勁才拔出來,又費了好大的勁抬到卡車上。
據(jù)說飛艇上共有三個人,但我們從飛艇殘骸里只找到一個肥大的人屁股。這個屁股燒得黑乎乎的,散發(fā)著一股撲鼻的焦香。
軍官跟隊長商量了一下,決定由隊長派八個精壯男人,綁扎一副擔(dān)架,把那塊燒焦的人屁股抬到機場去。隊長又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方家七老爺參加過淮海大戰(zhàn)的擔(dān)架隊,很知道擔(dān)架是怎么個綁法。
兩輛大卡車緩慢地開走了,擔(dān)架也綁好了。男人們小心翼翼地把那塊屁股抬到擔(dān)架上,擔(dān)架上又蒙上了一條被單子。
擔(dān)架隊跟著車轍印走去。鑲金牙的軍官跟在擔(dān)架后邊。
我們一群小叫花子戀戀不合地跟著擔(dān)架走,好像一群眷戀烤人肉味道的餓狼崽子。
臨近墨水河石橋時,隊長把我們統(tǒng)統(tǒng)轟了回來。
我們站在墨水河堤上,一直目送著汽車和擔(dān)架走成野兔般的影點子。汽車和擔(dān)架走在我們?nèi)ツ仙接戯埖耐谅飞稀?/p>
送屁股的人傍晚才回來,一個個滿臉喜洋洋,打著連串的飽嗝,肚子吃得像蜘蛛一樣,走路都有些艱難了。我們酸溜溜地聽他們說如何吃掉一笸籮白面饅頭,如何吃掉一盆豆腐燉豬肉,恨不得把他們的肚子豁開,讓那些饅頭、豆腐、豬肉唏哩嘩啦流出來。我從隊長的飽嗝里聞到了豬肉的香味——跟那塊屁股上的香味差不多。
隊長說:“鄉(xiāng)親們,機場的首長說了,凡是撿到飛艇上的東西,都給他們送去,一頓犒勞是少不了的?!?/p>
我突然想起了飛艇直撲村莊時,在打谷場上空掉下來的那個碌碡那么粗的、烏溜溜閃著藍光的、屁股上生小翅膀的那個可愛的玩意兒。我的心激動得發(fā)抖。
我喊:“隊長,我看到了!”
隊長說:“你看到了什么?”
我說:“你帶我去吃饅頭豆腐豬肉,我就告訴你?!?/p>
隊長說:“帶你去,你說吧!”
我說:“可不興坑騙小孩。”
隊長說:“你這個孩子,被誰騸怕啦?快說吧!”
我說:“有一個碌碡那么粗的藍東西掉在打谷場上了!”
人群像潮水般往打谷場上涌去。
打谷場邊上確實躺著十幾個軋場用的碌碡,但并沒有我說的那個藍玩意兒。人們都懷疑地瞅著我。
我說:“我親眼看到它落下來了?!?/p>
人們繼續(xù)尋找。
打谷場西邊上聳著幾百捆玉米秸子,人們一捆捆拉開玉米秸子,拉著拉著,那個藍汪汪的大家伙轱轆轆滾出來。心急者剛要撲上去搶,聽到方家七老爺高叫一聲:“趴下!別動!是顆炸彈!”
人們齊齊地臥倒,靜等著炸彈爆炸。等了半天,也沒個動靜。剛要抬頭,就聽到草叢里窸窸窣窣地響,又趕緊死死地俯下頭去。又是半個時辰,那草叢里還是響。有大膽的抬頭一看,見一只耗子在玉米秸里爬動。
眾人爬起來,紛紛往后退。
剛吃過饅頭豆腐肥豬肉的一個漢子問:“也許是個臭彈吧?”
方家七老爺說:“不是,玉米秸子墊住了它,它才沒響?!?/p>
隊長說:“七老爺,怎么辦?”
七老爺說:“你愿意怎么辦就怎么辦!”
隊長說:“咱們把它抬到機場去吧?”
七老爺說:“誰愿意抬誰就抬,反正我不抬。我在淮海戰(zhàn)役中見過這種炸彈,美國造的,一炸就是一個大灣,灣里的水瓦藍瓦藍的?!?/p>
隊長說:“咱們小心點抬。”
七老爺說:“怎么個小心法?美國炸彈十顆里必有一顆是定時的,炸彈肚子里裝著小鐘表,一到時間就炸,防都沒法防!”
一聽這話,大家都感到閻王爺向自己伸出了生滿綠毛的手,每個人身上的汗毛都爹煞了起來,起初大家都慢慢地后退,退到場邊上,不知誰發(fā)了一聲喊,便一齊跑起來,生怕被炸彈皮子追上。
這一夜全村里都響著一種類似鐘表跑動的咔嚓聲,大家都忐忑不安,又滿懷希望地等待著一聲巨響。
莫言《故鄉(xiāng)過年》原文賞讀3
莫言《會唱歌的墻》原文賞讀
高密東北鄉(xiāng)東南邊隅上那個小村,是我出生的地方。村子里幾十戶人家,幾十棟土墻草頂?shù)姆课菹∈璧財[布在膠河的懷抱里。村莊雖小,村子里卻有一條寬闊的黃土大道,道路的兩邊雜亂無章地生長著槐、柳、柏、楸,還有幾棵每到金秋就滿樹黃葉、無人能叫出名字的怪樹。路邊的樹有的是參天古木,有的卻細如麻桿,顯然是剛剛長出的幼苗。
沿著這條奇樹鑲邊的黃土大道東行三里,便出了村莊。向東南方向似乎是無限地延伸著的原野撲面而來。景觀的突變使人往往精神一振。黃土的大道已經(jīng)留在身后,腳下的道路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成了黑色的土路,狹窄,彎曲,爬向東南,望不到盡頭。人至此總是禁不住回頭。回頭時你看到了村子中央那完全中國化了的天主教堂上那高高的十字架上蹲著的烏鴉變成了一個模糊的黑點,融在夕陽的余暉或是清晨的乳白色炊煙里。也許你回頭時正巧是鐘聲蒼涼,從鐘樓上溢出,感動著你的心。黃土大道上樹影婆娑,如果是秋天,也許能看到落葉的奇觀:沒有一絲風(fēng),無數(shù)金黃的葉片紛紛落地,葉片相撞,索索有聲,在街上穿行的雞犬,倉皇逃竄,仿佛怕被打破頭顱。
如果是夏天站在這里,無法不沿著黑土的彎路向東南行走。黑土在夏天總是黏滯的,你脫了鞋子赤腳向前,感覺會很美妙,踩著顫顫悠悠的路面,腳的紋路會清晰地印在那路面上。但你不必擔(dān)心會陷下去。如果挖一塊這樣的黑泥,用力一攥,你就會明白了這泥土是多么的珍貴。我每次攥著這泥土,就想起了那些在商店里以很高的價格出售的那種供兒童們捏制小雞小狗用的橡皮泥。它仿佛是用豆油調(diào)和著揉了九十九道的面團。祖先們早就用這里的黑泥,用木榔頭敲打它幾十遍,使它像黑色的脂油,然后制成陶器、磚瓦,都在出窯時呈現(xiàn)出釉彩,盡管不是釉。這樣的陶器和磚瓦是寶貝,敲起來都能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繼續(xù)往前走,假如是春天,草甸子里綠草如氈,星星點點、五顏六色的小小花朵,如同這氈上的美麗圖案??罩续B聲婉轉(zhuǎn),天藍得令人頭暈?zāi)垦?。文背紅胸的那種貌似鵪鶉但不是鵪鶉的鳥兒在路上蹣跚行走,后邊跟隨著幾只剛剛出殼的幼鳥。還不時地可以看到草黃色的野兔兒一聳一聳地從你的面前跳過去,追它幾步,是有趣的游戲,但要想追上它卻是妄想。門老頭子養(yǎng)的那條莽撞的瞎狗能追上野兔子,那要在冬天的原野上,最好是大雪遮蓋了原野,讓野兔子無法疾跑。
前面有一個池塘,所謂池塘,實際上就是原野上的洼地,至于如何成了洼地,洼地里的泥土去了什么地方,沒人知道,大概也沒有人想知道。草甸子里有無數(shù)的池塘,有大的,有小的。夏天時,池塘里積蓄著發(fā)黃的水。這些池塘無論大小,都以極圓的形狀存在著,令人猜想不透,猜想不透的結(jié)果就是浮想聯(lián)翩。前年夏天,我?guī)б晃慌笥褋砜催@些池塘。剛下了一場大雨,草葉子上的雨水把我們的褲子都打濕了。池水有些混濁,水底下一串串的氣泡冒到水面上破裂,水中洋溢著一股腥甜的氣味。有的池塘里生長著厚厚的浮萍,看不到水面。有的池塘里生長著睡蓮,油亮的葉片緊貼著水面,中間高挑起一支兩支的花苞或是花朵,帶著十分人工的痕跡,但我知道它們絕對是自生自滅的,是野的不是家的。朦朧的月夜里,站在這樣的池塘邊,望著那些閃爍著奇光異彩的玉雕般的花朵,象征和暗示就油然而生了。四周寂靜,月光如水,蟲聲唧唧,格外深刻。使人想起日本的徘句:“蟬聲滲到巖石中。”聲音是一種力呢還是一種物質(zhì)?它既然能“滲透”到磁盤上,也必定能“滲透”到巖石里。原野里的聲音滲透到我的腦海里,時時地想起來,響起來。
我站在池塘邊傾聽著唧唧蟲鳴,美人的頭發(fā)閃爍著迷人的光澤,美人的身上散發(fā)著蜂蜜的氣味。突然,一陣濕漉漉的蛙鳴從不遠處的一個池塘傳來,月亮的光彩紛紛揚揚,青蛙的氣味涼森森地粘在我們的皮膚上。仿佛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全體青蛙都集中在這個約有半畝大的池塘里了,看不到一點點水面,只能看到層層疊疊地在月亮中蠕動鳴叫的青蛙和青蛙們?nèi)吥切┌咨臍饽?。月亮和青蛙們混在一起,聲音原本就是一體——自然是人的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在天安門集會,青蛙在池塘里開會。
還是回到路上來吧,那條黃沙的大道早就被我們留在了身后,這條黑色的膠泥小路旁生了若干的枝杈,一條條小徑像無數(shù)條大蛇盲目爬動時留下的痕跡,復(fù)雜地臥在原野上。你沒有必要去選擇,因為每一條小徑都與其他的小徑相連,因為每一條小路都通向奇異的風(fēng)景。池塘是風(fēng)景。青蛙的池塘。蛇的池塘。螃蟹的池塘。翠鳥的池塘。浮萍的池塘。睡蓮的池塘。蘆葦?shù)某靥?。水葒的池塘。冒泡的池塘和不冒泡的池塘。沒有傳說的池塘和有傳說的池塘。
傳說明朝的嘉靖年間,有一個給地主家放牛的孩子,正在池塘邊的茅草中蹲著干一件事兒,聽到有兩個男人的聲音在池塘邊上響起。談話的大意是:這個池塘是一穴風(fēng)水寶地,半夜三更時會有一朵奇大的白蓮花苞從池塘中升起。如果趁著這蓮花開放時,把祖先的骨灰罐兒投進去,注定了后代兒孫會高中狀元。這個放牛娃很靈,知道這是兩個會看風(fēng)水的南方蠻子。他心中琢磨:我給人家放牛,一個大字不識,一輩子不會有什么出息了,但如果我有中了狀元的兒子,子貴父榮,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盡管我現(xiàn)在還沒有老婆,但老婆總是會有的。放牛娃回去把父母連同爺爺奶奶的尸骨起出來,燒化了,裝在一個破罐子里,選一個月明之夜,蹲在池邊茅草里,等待著。夜半三更時,果然有一個比牛頭還要大的潔白的荷花苞兒從池塘正中冒了出來,緊接著就緩緩地開放,那些巨大的花瓣兒在月光的照耀下像什么只能由您自己去想象。等到花兒全部放開時,總有磨盤那般大小,香氣濃郁,把池塘邊上的野草都熏蔫了。放牛娃頭暈眼花地站起來,雙手捧住那個祖先的骨灰罐子,瞄得真切,投向那花心,自然是正中了。香氣大放了一陣,接著就收斂了,那些花瓣兒也逐漸地收攏,縮成了初出水時的模樣,緩緩地沉下水去。放牛娃在池邊干完了這一切,仿佛在夢境中。月亮明晃晃地高掛在天中,池塘中水平如鏡,萬籟俱寂,遠處傳來野鵝的叫聲,仿佛夢囈。此后放牛娃繼續(xù)放他的牛,一切如初,他把這事兒也就淡忘了。一天,那兩個南方蠻子又出現(xiàn)在池塘邊,其中一位,頓足長嘆:“晚了,被人家搶了先了?!狈排M蘅吹竭@兩個人痛心疾首的樣子,心中暗暗得意,裝出無事人的樣子,上前問訊:“二位先生,來這里干什么?懷里抱著什么東西?”那兩個人低頭看看懷中的骨灰罐子,抬頭看看放牛娃,眼中射出十分銳利的光線。后來,這兩個蠻子從南方帶來了兩個美女,非要送給放牛娃做老婆,所有的人都感到這事情不可思議,只有放牛娃心中明白。但送上門來的美女,不要白不要,于是就接受了,房子也是那兩個蠻子幫助蓋好。過了幾年,兩個女人都懷了孕。一天,趁放牛娃不在家,兩個南方人把兩個女人帶走了。放牛娃回來后,發(fā)現(xiàn)女人不在了,招呼了鄉(xiāng)親,騎馬去追,追上了,不讓走,南方人也不相讓,相持不下,最終由鄉(xiāng)紳出面達成協(xié)議,兩個女人,南方人帶走一個,給放牛娃留下一個。過了半年,兩個女人各生了一個兒子。長大后,都聰慧異常,讀書如吃方便面,先生們?nèi)缱唏R燈般地換。十幾年中,都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舉人,然后進京考進士。南方的那位,在北上的船頭上,豎起了一面狂妄的大旗,旗上繡著:“頭名狀元董梅贊,就怕高密哥哥小藍田?!边M場后,都是下筆千言,滿卷錦繡??荚嚬匐y分高下,只好用走馬觀榜、水底摸碑等方式來判定高低。董梅贊在水底摸碑時耍了一個心眼,將天下太平的“太”字一點用泥巴糊住,使他的同父異母哥哥摸成了天下大平,于是,董梅贊成了狀元,而藍田屈居榜眼……這個傳說還有別樣的版本,但故事的框架基本如此。
如果干脆舍棄了道路,不管腳下是草叢還是牛糞,不要怕踩壞那一窩窩鮮亮的鳥蛋和活生生的鳥雛,不要怕被刺猬扎了你嬌嫩的腳踝,不要怕花朵染彩了你潔凈的衣裳,不要怕酢漿草的氣味熏出你的眼淚,我們就筆直地對著東南方向那座秀麗的、孤零零的小山走吧。幾個小時后,站在墨水河高高的、長滿了香草、開遍了百花的河堤上,我們已經(jīng)把那個幸運的放牛娃和他的美麗的傳說拋在了腦后,而另外一個或是幾個在河堤上放羊的娃娃正在睜大了眼睛,好奇地看著你。他們中如果有一個獨腿的、滿面孤獨神情的少年,你千萬可別去招惹他啊,他是高密東北鄉(xiāng)最著名的土匪許大巴掌一脈單傳的重孫子。許大巴掌曾經(jīng)與在膠東縱橫了的八路軍司令許世友比試過槍法和武術(shù)?!霸蹅z都姓許,一筆難寫兩個許字?!边@句很有江湖氣的話不知道出自哪個許口。至今還在流傳著他們在大草甸子里比武的故事,流傳的過程也就是傳奇的過程。那孤獨的獨腿少年站在河堤上,揮動著手中的鞭子,抽打著堤岸上的野草,一鞭橫掃,高草紛披,開辟出一塊天地。那少年的嘴唇薄得如刀刃一樣,鼻子高挺,腮上幾乎沒有肉,雙眼里幾乎沒有白色。幾千年前蹲在渭河邊上釣魚的姜子牙,現(xiàn)在就蹲在墨水河邊上,頭頂著黑斗笠,身披著黑蓑衣,身后放一只黑色的魚簍子,宛如一塊黑石頭。他的面前是平靜的河水,野鴨子在水邊淺草中覓食,高腳的鷺鷥站在野鴨們背后,尖嘴藏在背羽中。明晃晃一道閃電,咔啦啦一聲霹靂,頭上的黑云團團旋轉(zhuǎn),頃刻遮沒了半邊天,青灰色的大雨點子急匆匆地砸下來,使河面千瘡百孔。一條犁鏵大小的鯽魚落在了姜子牙的魚簍里。河里有些什么魚?黑魚、鲇魚、鯉魚、草魚、鱔魚。泥鰍不算魚,只能喂鴨子,人不吃它。色彩艷麗的“紫瓜皮”也不算魚,它活蹦亂跳,好像一塊花玻璃。鱉是能成精作怪的靈物,尤其是五爪子鱉,無人敢惹。河里最多的是螃蟹,還有一種青色的草蝦子。這條河與膠河一樣是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母親河。膠河在村子后邊,墨水河在村子前面,兩條河往東流淌40里后,在咸水口子那里匯合在一起,然后注入渤海的萬頃碧波之中。有河必有橋,橋是民國初年修的,至今已經(jīng)搖搖欲墜。橋上曾經(jīng)浸透了血跡。一個紅衣少女坐在橋上,兩條光滑的小腿垂到水面上。她的眼睛里唱著5前的歌謠。她的嘴巴緊緊地閉著。她是孫家這個陰鷙的家族中諸多美貌啞巴中的一個。她是一個徹底的沉默,永遠緊繃著長長的秀麗的嘴巴。那一年九個啞巴姐妹疊成了一座高高的寶塔,塔頂上是她們的夜明珠般的弟弟——一個伶牙俐齒的男孩子。他踩在姐姐們用身體壘起來的高度上,放聲歌唱:“桃花兒紅,蓮花兒白,蓮花兒白白如奶奶……”這歌聲也照樣地滲透在他的姐姐們的眼睛里。每當(dāng)我注視著孫家姐妹們冷艷的鳳眼,便親切地聽到了那白牙紅唇的少年的歌唱。這歌唱滲透到他的姐姐們豐滿的乳房里,變成青白的乳汁,哺育著面色蒼白的青年。
發(fā)生在這座老弱的小石橋上的'故事多如牛毛。世間的書大多是寫在紙上的,也有刻在竹簡上的,但有一部關(guān)于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大書是滲透在石頭里的,是寫在橋上的。
過了橋,又上堤,同樣的芳草野花雜色爛漫的堤,站上去往南望,土地猛然間改變了顏色:河北是黑色的原野,河南是蒼黃的土地。秋天,萬畝高粱在河南成熟,像血像火又像豪情。采集高粱米的鴿子們的叫聲竟然如女人的悲傷的抽泣。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滴水成冰的寒冬,大地沉睡在白雪下,初升的太陽照耀,眼前便展開了萬丈金琉璃。許多似曾相識的人在雪地上忙碌著,他們仿佛是從地下冒出來的。這就是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雪集”了。“雪集”者,雪地上的集市也。雪地上的貿(mào)易和雪地上的慶典,是一個將千言萬語壓在心頭,一出聲就要遭禍殃的儀式。成千上萬的東北鄉(xiāng)人一入冬就盼望著第一場雪,雪遮蓋了大地,人走出房屋,集中在墨水河南那片大約有300畝的莫名其妙的高地上。據(jù)說這塊高地幾百年前曾經(jīng)是老孫家的資產(chǎn),現(xiàn)在成了村子里的公田。據(jù)說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領(lǐng)導(dǎo)人要把這片高地變成所謂的開發(fā)區(qū),這愚蠢的念頭遭到了村民的堅決抵制。圈地的木橛子被毀壞了幾十次,鄉(xiāng)長的院子里每天夜里都要落進去一汽車破磚碎瓦。
我多么留戀著跟隨著爺爺?shù)谝淮稳ペs“雪集”的情景啊。在那里,你只能用眼睛看,用手勢比劃,用全部的心思去體會,但你絕對不能開口說話。開口說話會帶來什么后果?我們心照不宣?!把┘鄙腺u什么的都有,最多的是用蒲草編織成的草鞋和各種吃食。主宰著“雪集”的是食物的香氣:油煎包的香氣,炸油條的香氣,燒豬肉的香氣,烤野兔的香氣……女人們都用肥大的袖口捂住嘴巴,看起來是為了防止寒風(fēng)侵入,其實是要防止話語溢出。我們這里遵循著這古老的約定:不說話。這是人對自己的制約,也是人對自己的挑戰(zhàn)。蘇聯(lián)的著名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說不抽煙就不抽煙了,高密東北鄉(xiāng)人民說不說話就不說話了。會抽煙不抽煙是痛苦,但會說話不說話卻是樂趣。難得的是來這里的人都憋著不說話。當(dāng)年我親眼目睹著因為不說話使“雪集”上的各項交易以神奇的速度進行著。因為不說話,一切都變得簡潔明了,可見人世上的話,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廢話,都可以省略不說。閉住你的嘴巴,省出力量和時間來思想吧。不說話會讓你捕捉到更多的信息。關(guān)于顏色,關(guān)于氣味,關(guān)于形狀。不說話使人處在一種相互理解的和諧氣氛中,不說話使人避免了過分的親昵也避免了爭斗,不說話使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拉上了一層透明的帷幕,由于有了這層帷幕,彼此反倒更深刻地記住了對方的容貌。不說話你能更多地聽到美好的聲音。不說話女人的嫣然一笑更加賞心悅目、心領(lǐng)神會。你愿意說話也可以,但只要你一開口,就會有無數(shù)的眼睛盯著你,使你感到無地自容。大家都能說話而不說,你為什么偏要說?人民的沉默據(jù)說是一個可怕的征兆,當(dāng)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詈罵著時,這個社會還有救;當(dāng)人民都冷眼不語裝了啞巴時,這個社會就到了盡頭。據(jù)說有一個外鄉(xiāng)人來到“雪集”,納悶地說:“你們這里的人都是啞巴嗎?”他受到了什么樣的懲罰?請你猜猜看。
不要在此流連,關(guān)于“雪集”,我會在一部長篇小說里再次對你說起,非常的詳細。下面,請你注意那條狗。那條瞎眼的狗,在雪地上追逐野兔。我在本文開篇時為這條狗下了一個定語:莽撞。其所以莽撞,是因為瞎眼;正因為盲目,所以就莽撞。其實它追逐著的,僅僅是野兔的氣味和聲音。但它最終總是能一口咬住野兔子。使我想起了德國作家聚帕特里克·斯金德的小說《香水》,那里邊有一個怪人,通過對氣味的了解,比所有的人都更加深刻地了解了這個世界。日本的盲音樂家宮城道雄寫道:“失去了光之后,在我的面前卻展現(xiàn)出無限復(fù)雜的音的世界,充分地彌補了我因為不能接觸顏色造成的孤寂?!边@位天才還聽到了聲音的顏色,他說音和色密不可分,有白色的聲音,黑色的聲音,紅色的聲音,黃色的聲音,等等,也許還有一個天才,能聽出聲音的氣味來。
就不去西南方向的沼澤地了吧?也不去東北方向的大河入海處了吧?那兒的沙灘上有著碩果累累的葡萄園。也不去逐個地游覽高密東北鄉(xiāng)版圖上那些大小村鎮(zhèn)了吧?那兒的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的燒酒大鍋、染布的作坊、孵小雞的暖房、訓(xùn)老鷹的老人、紡線的老婦、熟皮子的工匠、談鬼的書場等等等等都沉積在歷史的巖層中,跑不了的。請看,那條莽撞的狗把野兔子咬住了。叼著,獻給它的主人,高壽的門老頭兒。他已經(jīng)99歲。他的房屋坐落在高密東北鄉(xiāng)最東南的邊緣上,孤零零的。出了他的門,往前走兩步,便是一道奇怪的墻壁,墻里是我們的家鄉(xiāng),墻外是別人的土地。
門老頭兒身材高大,年輕時也許是個了不起的漢子。他的故事至今還在高密東北鄉(xiāng)流傳。我最親近他捉鬼的故事。說他趕集回來,遇到一個鬼,是個女鬼,要他背著走。他就背著她走。到了村頭時鬼要下來,他不理睬,一直將那個鬼背到了家中。他將那個女鬼背到家中,放下一看,原來是個……這個孤獨的老人,曾經(jīng)給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當(dāng)過馬夫。據(jù)說他還是共產(chǎn)黨員。從我記事起,他就住在遠離我們村子的地方。小時候我經(jīng)常吃到他托人捎來的兔子肉或是野鳥的肉。他用一種紅梗的野草煮野物,肉味于是鮮美無比,宛如動聽的音樂,至今還繚繞在我的唇邊耳畔。但別人找不到這種草。前幾年,聽村子里的老人說,門老頭兒到處收集酒瓶子,問他收了干什么,他也不說。終于發(fā)現(xiàn)他在用廢舊的酒瓶子壘一道把高密東北鄉(xiāng)和外界分割開來的墻。但這道墻剛剛砌了20米,老頭兒就坐在墻根上,無疾而終了。
這道墻是由幾十萬只酒瓶子砌成,瓶口一律向著北。只要是刮起北風(fēng),幾十萬只酒瓶子就會發(fā)出聲音各異的呼嘯,這些聲音匯合在一起,便成了亙古未有的音樂。在北風(fēng)呼嘯的夜晚,我們躺在被窩里,聽著來自東南方向變幻莫測、五彩繽紛、五味雜陳的聲音,眼睛里往往飽含著淚水,心中常懷著對祖先的崇拜、對大自然的敬畏、對未來的憧憬、對神的感謝。
你什么都可以忘記,但不要忘記這道墻發(fā)出的聲音。因為它是大自然的聲音,是鬼與神的合唱。
會唱歌的墻昨天倒了,千萬只破碎的玻璃瓶子,在雨水中閃爍清冷的光芒繼續(xù)歌唱,但較之以前的高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雨中的低吟了。值得慶幸的是,那高唱,那低吟,都滲透到了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人的靈魂里,并且會世代流傳。
莫言《故鄉(xiāng)過年》原文賞讀4
莫言《斷手》原文賞讀
槐花大放,通鄉(xiāng)鎮(zhèn)的十里土路北側(cè)那數(shù)千畝河灘林子里,撲出來一團團沉重的悶香。林子里除了槐就是桑,老春初夏,槐綠桑青,桑肥槐瘦。太陽剛冒紅時,林子里很靜,一只孤獨的布谷鳥叫起來,聲音傳得遠而長。林子背后是條河,河里流水擁擠流動時發(fā)出的響聲穿過疏林土路,漫到路外揚花授粉的麥田里。一個穿軍衣的黝黑青年站在土路上,對著那河灘林子里的一片槐樹喊了一聲:
“小妮!”
立刻就有一個紅褂綠褲的大閨女從雪白的槐林中鉆出來,黝黑青年用左手抻抻去了領(lǐng)章的軍衣,又正正摘了帽徽的軍帽,看著出現(xiàn)在面前的紅綠大閨女。她把一頭烏油油的發(fā)用一條白色小手絹系著,飄飄灑灑洋溢著風(fēng)情,柳眼梅腮上凝著星星點點的羞澀。
“你躲躲閃閃地干什么呀?”他大聲說著,用手摸摸胸前那兩個紅黃的徽章。閨女往后退一步,將身子半掩在槐林里,紅了臉,說:“你別大聲嚷嚷好不好?”“怕誰昵?”“不怕誰,不愿意讓人看見,你也不是不知道村里人那些臭嘴?!薄白屗麄冋f去,早晚也得讓人知道?!薄疤K社,咱倆可是什么事也沒有!”她吊著眼說。“有什么事呢?今日登記,明日結(jié)婚,后日生孩子,有什么事呢?”他瀟灑地說著。“誰跟你去登記?你這樣胡說我就不跟你一道兒走了?!薄拔也徽f了還不行?你還挺能拿架?!彼米笫謴目诖锾岢鲆恢?,插進嘴里。用左手摸出一盒火柴,夾在右胳膊彎子里。用左手食指捅開火柴盒。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捏出一根火柴——小媞上前兩步,右手從他左手里拔出火柴,左手從他右胳膊彎里抓過火柴盒。她點著火,燒著他嘴里的煙,水汪汪的眼看著他的臉說:“非要抽?”他舉起右胳膊,衣袖匆匆滑下去,露出了——他的手沒了——疤結(jié)的手腕。他陰沉沉地說:“當(dāng)兵的,靠口煙撐著架子,那次打穿插,跑了兩天兩夜,干糧袋,水壺,全他媽的丟光了,到了集合點,一個個都癱了。連長指導(dǎo)員副連長副指導(dǎo)員,還有一排長二排長三排長四排長,一人拿出一盒煙,全連分遍了,點上抽著,山坡上像燒窯一樣,這才緩過勁來。緊接著眼見著敵人就上來了,綠壓壓的像蒼蠅一樣,我端著一挺輕機槍,來回掃著扇子面,越南鬼子像麥個子一樣,橫七豎八倒?jié)M了山坡……”“你說的跟電影上演的一模一樣?!薄半娪埃娪叭茄萜?,光壞人死,不死好人,打仗可不一樣,我們一連人只剩下七個,還是缺胳膊少腿,打仗,打仗可不是鬧著玩的?!瓌e說了,上了路再說。我馱著你。”她從槐林里推出一輛自行車,車上纏滿了花花綠綠的塑料紙,“上來吧?!薄斑€是我馱著你。”他把煙頭吐在地上說?!鞍晨刹桓遥闶菓?zhàn)斗英雄哩!”她說著,看著他淡淡地笑。他咧咧嘴,也笑了。
土路追著陽光前伸,蘇醒的田野里充斥著生機勃勃的聲響,一樹樹槐花從他臉前滑過去,從槐樹的褐色樹干里,他不時看到桑樹的銀灰色樹干,桑林里響著小女孩和大女人的對話聲,也如參差錯落的?;?,一閃就過去了,他漸漸地注意到了她的呼吸,注意到撐出去的雙臂和從她腋下望得見的衣服皺褶。她的腰渾圓?;绷掷镆绯龅南銡鉂鉂獾?,延伸出去斷手的右胳膊,攬住了她的腰,他感到她哆嗦了一下。她用力蹬著車子,悄悄地說:“你把手拿開?!避囎余侧驳叵蚯芭苤酶觳补苛怂幌?,說:“不。”“拿開手?!彼ぶf?!拔覜]有手!”他說著?!啊瓫]有手……也得拿開……求求你……”她帶著哭腔說,車把子在她手下歪來扭去,終于鉆進槐林里。車前輪撞在槐樹上,車子猛一跳,歪倒。從地上爬起來,他和她對望著。他激動的臉色發(fā)綠,對著倚在槐樹上的她說:“動動你怎么啦?封建腦瓜子,你到城里去看看?!薄疤K社,你別逼人……你是英雄,你為國有功,俺知道你好……可你知道人家怎么議論你?”“議論我什么?”“人家說你是個牛皮匠,說你連前線都沒上?!彼哪樕S即變灰了,手瑟瑟地抖著,說:“誰說的?誰說的?我沒上前線?我的手是被狗咬去的?…‘人家說你用手榴彈砸核桃,砸響了,把手炸掉了?!薄昂f!那里有核桃嗎?那里沒核桃。手榴彈放在火里都燒不響,砸核桃能砸響?就算是砸核桃砸響了,那我這些功勞牌子不是我自己鑄的吧?”“人家說你只得了一塊三等的小功勞牌子,那一塊是個紀(jì)念章?!薄凹o(jì)念章你們誰有?誰有?拿出來我看看!”
他又重復(fù)著復(fù)雜的手續(xù)點火抽煙,她沒幫他,卻用肩頭一下一下地往后撞著那顆槐樹。樹葉子和花串兒抖動著,響著。煙從他嘴里憤怒地噴出來。她說:“你用不著生氣,村里人的話,都是望風(fēng)捕影地瞎傳。我還忘了,你還沒吃飯吧?”她把車子扶起來,從車兜里摸出一個小手絹包,他一眼看出包著的雞蛋,立刻想到餓,昕到她說:“給你?!?/p>
“小妮,你相信他們說的?”他接過手巾包,怯怯地問。
“我當(dāng)然不信,不過,你也得把尾巴夾一夾。今日去縣城。我瞞著俺爹哩。俺爹說,‘蘇社不是正經(jīng)人,你要離他遠著點?!?/p>
“好啊!你爹!”
“俺爹還說你擎著只斷手,吃了東家吃西家,回家兩個月了,連地也不下,像個兵痞子。”
“那么你呢,你也這樣看我?”
“我對俺爹說,他為國為民落了殘廢,又是孤身一人,吃幾頓飯算什么?”
“你爹怎么回你?”
“他說,‘不是那幾頓飯’”
“你爹還說我什么?”
“就這些?!?/p>
“小妮,”他想了一下說,“今天我們就去縣委,讓他們給我安排個工作,你只要同意跟我好,我讓他們也給你安排個工作,咱搬到縣城里去住,躲著這些人遠遠的?!?/p>
“他們能安排你嗎?”
“他們敢不安排!老子連手都丟在前線了。”
“我們就走吧?!彼蹨I汪汪地說,“你不要動我,好好坐著,我求求你。”
“好吧,我不動你。”他輕蔑地說,“都八十年代啦。當(dāng)兵的,什么世面沒見過呀。人都會裝正經(jīng),打起仗來,什么羞不羞的,在醫(yī)院里,女護士給我系腰帶,有個粉紅臉兒叫小曹的,是地委書記的女兒呢,人家那個大方勁,哪像你?!?/p>
“你怎么不去找她!”
“你以為我搞不到她?我不愿意呢。我們凱旋著回來,給我們寫信的女大學(xué)生成百成千,都把彩色照片寄來,那信寫的,一口一個‘最親愛的人’?!?/p>
小媞不說話了,自行車鏈條打著鏈瓦,當(dāng)啷當(dāng)啷響。那只不知疲倦的布谷鳥的叫聲,漸漸地化在大氣里。
又朦朦朧朧地聽到了布谷鳥的叫聲。越來越清晰,單調(diào),離它越來越近。它好像一直沒動窩兒,就這么叫著,太陽高掛東南,田野里暖烘烘的。小媞麻木地蹬著車子,聽著飄浮不定的布谷聲,她感到渾身松懈。跳下車,腿腳軟得像沒了筋骨。槐花的悶香漫上來,她的頭微微發(fā)暈,支起車子,一手扶樹,一手輕提著胸襟抖了幾下,她出了一身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踅著,進了槐林深處。槐樹大多是茶碗口粗細,桿莖人頭多高,樹皮還光滑發(fā)亮,樹冠不高也不太大,一片又一片的綠葉子承著陽光,閃閃爍爍地跳,槐花串串掛著,家蜂伴著野蜂飛,陽光下交匯著蜂鳴聲……她在槐林深處蹲了一會,看見與槐林相接的桑林,看見桑林外河中流水泛起的亮光……她往外走,踩著濕潤的沙地,沙地上生著一圈圈瘦弱的茅草,還有葛蔓蘿藤,黃花地丁。四只拳頭大小的褐色野兔,靈活地啃著野菜,見到她來,一哄兒散了,站在半箭之外,斑斑點點地望著她?;疑靳o拖著長長的尾巴,一起一伏地向前躍進。她眼里像蒙著一層霧,南風(fēng)從樹縫里歪歪曲曲地吹過來,鉆進了她的身體。她摸出手帕揉揉眼,掐下一串齊著她額頭的槐花,用牙齒摘著吃。槐花初人口是甜的,一會兒就變了味。她心里有點迷糊,便用削肩倚了樹,慢慢地下滑,坐下,雙腿平伸開,瞇著眼,從花葉縫隙里看太陽。太陽是黑的。太陽是白的。太陽是綠的。太陽是紅的。幾個花瓣從她眼前落下來,老春槐花謝,想著剛才的事,想哭,一低頭,就有兩顆淚珠落在紅褂子上……
路過鄉(xiāng)鎮(zhèn)時,看到街上熱熱鬧鬧,人們走來走去,臉上都帶著笑。太陽光下坐著一位面如絲瓜的干老頭,守著一個翠綠色的柳條筐,筐里是鮮紅的大櫻桃,不滿??吹酱髾烟遥K社用斷腕搗了她一下,說:“停車?!?/p>
櫻桃老頭半閉著左眼,大睜著右眼,看著蘇社。蘇社蹲在筐前,問老頭:“櫻桃怎么賣?”
她扶著車子站在一邊,看著他的脖子,看著老人的干臉。鮮紅的櫻桃好像在筐里跳。
“五毛一斤?!崩项^說。
蘇社提起一個櫻桃,舉著看一會,一仰脖子,讓櫻桃掉進嘴里。他說:“真甜。就是太貴了,老頭,我是從前線回來的。云南省昆明市櫻桃紅了半條街,個兒大,水兒旺,才兩毛錢一斤?!?/p>
“那是云南。”老人說。
“便宜點兒賣不賣?”他又提起一個櫻桃,扔進嘴里。
老人用力看著他。
“一毛錢一斤賣不賣?”蘇社往口里扔著櫻桃說。
“走你的路吧!”
“一毛錢一斤,我全要了你的?!碧K社往嘴里扔著櫻桃說。
“走吧,蘇社?!彼谝贿呎f。
櫻桃老人臉上漸漸掛了顏色,兩只眼全瞪圓。蘇社又往櫻桃筐里伸手,老人抓住了他的手。
“你干什么?老頭,”蘇社說,“噢,還不興嘗一嘗嗎?”
“你爹從來沒有教育你?!崩先苏f。
“你怎么開口罵人?”
“你拿一毛錢?!?/p>
“我不買?!?/p>
“拿一毛錢?!?/p>
“老頭,真摳門呀!吃你幾個破櫻桃是瞧得起你?!?/p>
“拿一毛錢。”
行人一圈圈圍上來,都不說話,表情各異地看著蘇社和老人。也有用斜眼瞥一下小媞的,她的臉上泛熱,輕輕說:“走吧?!?/p>
“好吧,算我倒霉!”蘇社從兜里摳擻了半天,夾出幾個硬幣來,扔在地上,“老財迷!”
他站起來。老人一探身,揪住了他的衣角。
“你想動打的嗎?老頭,我告訴你,動打的你可不是個,越南特工隊都是練過飛檐走壁的,照樣躺在我的槍口下?!?/p>
老人揪著他的衣角,不松手也不抬頭。
有人說:“算了,老人,放他走吧,他剛打仗回來呢?!?/p>
有人說:“年輕人,你彎彎腰,拾起錢,遞到他手里,給他個面子,借著坡,好下驢,他也好做買賣,你也好趕路。”
他彎腰撿起硬幣,拍到老頭手里,說:“老子在前方為你們賣命,身上鉆了這多窟窿,吃幾個破爛櫻桃還要錢?!?/p>
“小子,你別走!”老人說著,挽起褲腿來,把一條假腿從膝蓋上摘下來,扔在蘇社面前,吼一聲,“小子,老子在朝鮮吃雪時,你還在你爹腿肚子里轉(zhuǎn)筋呢!”
她從人縫里推車擠出來,上了車,逃命似的回來。
布谷聲又響,她不知道是她的耳朵歇了一會兒還是布谷鳥歇了一會兒。
“娘——小野兔!”
她聽到桑林里傳出一個女孩清脆的喊叫聲,便移動著眼往發(fā)聲處看。她看到紫色的槐樹干和灰色的桑樹干,高抬眼,又看到滿眼婆娑搖風(fēng)的綠葉白花。
“樂樂,好好走,別讓樹撞著頭。”一個女人的聲音。
“娘,掉下一個小蜜蜂?!?/p>
“別動啊,被它蜇著!”
“它死了。”
“蜂死啟子不死哩?!?/p>
“螞蟻要拖它?!?/p>
“別動它。”
“螞蟻拖著它走了?!?/p>
“別動它們。”
她終于看到柔韌的桑枝在空中晃動,幾片拳大的桑葉飄然落地,桑枝桑葉間,鑲進藍藍黑黑的顏色,一個通紅的孩子,像小鹿一樣跳過去又跳過來。
“后生,你別狂,家去摘下那兩塊牌牌,找塊破布包包擱起來,”櫻桃老頭指著蘇社胸前的徽章說:“這種東西我家里有半斤?!?/p>
蘇社咧咧嘴,不明哭笑。一直看著老人安裝上假腿,拐起櫻桃筐子,咯吱咯吱響著腿走了,眾人面面相覷,都沒得話說。羞答答地走散。撇下蘇社一人戳著,在陽光下曬著滿臉白汗珠。好半天才醒過神,轉(zhuǎn)著圈喊小妮,聲音又急又賴,像貓叫一樣,滿街都驚動了,走散的人又定住腳,從四面八方一齊回頭看他,使他感到無趣,趕緊溜到墻邊,背靠墻站住,心里頓時安定了不少,閉住嘴,騰出眼來找小妮。滿街急匆匆走著人,也有自行車在人縫里鉆,但都不是小媞.櫻桃老頭遠遠地坐在涼粉攤旁柳陰下,沙啞著嗓子喊:“櫻桃——櫻桃——櫻桃——”
反復(fù)想了還是決定先回村,想必小媞是早回了村。走著與槐林相傍的土路,見無邊的麥浪從路南涌上來,到了路邊卻陡然消失,像馬失了前蹄,像潮撞著堤岸。有一家人正給小麥噴藥粉,一人背著汽油機,一人拉著長長的蛇皮形噴粉管,像拉魚一樣從麥穗上掠過去,在他們身后,留下一道道煙樹。田野遼闊了就顯著人少,看不到有多少人干活,莊稼卻長得出奇的好。
一輛手扶拖拉機噗噗噗響著,從路上馳來,他想截車,便站到了路邊,高高地舉起無手的右胳膊。開車的是個戴墨鏡的小伙子,坐得梆硬,像焊在拖拉機上的鐵鑄件,對他的示意連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拖拉機飛快地開過去,黑煙和塵土把他逼進槐樹林里去。
拖拉機走了好遠,他才敢從林子里鉆出來,沉重的受辱感使他的心一陣陣抽搐,斷手的疤也隱隱作痛。也許是今年的第一只螓蟠在林里干噪地叫起來,他對螓蟠充滿了仇恨,心里想著把它砸成肉醬的情況,人卻在路上疲憊不堪地走。路上不斷有自行車騎過去,騎車人連多看他一眼也不。他心里陰郁得沒有一個亮點,不時地停下,按照動作順序點火吸煙,終于吸光了煙,捏癟煙盒,用力擲進樹叢里。
從樹叢里跳出一個紅色的女孩,高舉著一根桑條,像舉著一面旗幟,滿頭綴著白花,渾身都是香氣,“娘,解放軍,一個解放軍?!迸⒑?。
“樂樂,慢著點跑,別摔倒磕破鼻子。”一個女人,背著一筐桑葉,從槐林里走出來,直到她放下筐子直起腰時,蘇社才看清了她的臉。
“這不是蘇社大兄弟嗎?”女人問,“進城了嗎?”“……留熳姐,”頓了一會才想起她的名字,他吭吭哧哧地說,“你采桑葉喂蠶?”
留嫂臉紅紅的,說:“樂樂,這是你叔叔,你叔叔是英雄,快叫呀!”
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他一聲,就縮到娘背后,偷偷打量著蘇社。
留嫚用右手摸了一下女孩的頭,笑著對蘇社說:“她見了生人就像見了貓的小耗子。”
女孩用兩只清澈的眼睛看著他,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傷起來,他幾乎把這個女人忘記了。兩個月里,他差不多吃遍了全村,好像也沒人提過她的事。正胡亂想著,就聽到她說:“我早就知道你回來了。你回來全村都高興,都請你吃飯,你這個窮姐姐不敢去湊熱鬧,也實在沒有什么能拿上桌的東西給你吃?!?/p>
他狼狽地笑著,說:“我真不好意思,鄉(xiāng)親們尊重錯了人?!?/p>
“那就是你謙虛了。”
“你嫁到哪村了?”他看著女孩問。
她平靜地說:“哪兒也沒嫁。”
他不再問,指著桑葉筐說:“我?guī)湍惚持?。?/p>
“不用?!彼f。
她背著桑葉,彎著腰跟他一起走,女孩扯著她的衣角走在一側(cè)。他看著她那條如同虛設(shè)的左胳膊,回憶起少年時一些殘忍的行為。留熳生來畸形,她的左臂短、小,像一條絲瓜掛在肩膀上。留熳上過一年級,他和一些男孩子們經(jīng)常欺負她,扯著她的殘胳膊使勁擰。后來她就不上學(xué)。
“兄弟,該成親了吧?”她問。
“跟誰成親?”他苦笑一聲,說,“瘸爪子,沒人要嫁給我?!?/p>
“你這個瘸爪子跟我這個瘸爪子可是不一樣,”她愉快地笑著說,“你是光榮的瘸爪子,會有人嫁給你的?!?/p>
路很長,越走越累,便一齊住了聲,大一步小一步地向前走。終于走到村頭,天已正午,滿街泛起黃光,她舉起頭來說:“我家就在那兒,老地方?!彼孟掳褪疽饬艘幌?,他看了一眼那排緊靠河堤被滿村新建青磚紅瓦房甩出去的草屋。它孤孤單單地坐在那兒。蘇社回憶著在草屋周圍曾有過的那一排排同樣模樣的草屋,心里亂糟糟的。她說:“今日正好碰上你,大家都請你吃飯,我也該請。你別嫌棄,跟我走吧,家里正好還有一只被人打壞了脊梁的母雞,就慰勞了你吧?!眱傻罍啙岬暮顾軠卦谒a上流。她的嘴略有點歪斜,鼻子兩側(cè)生著雀斑。女孩曬得黑黑的,雙眼不大但非常明亮。
“留姐,……我還有事,就不去了吧……”
“隨你的方便,一個村住著,早晚會請到你。”她爽快地說著,拉著女孩往草屋走,他一直望見她們進了院子。
“小媞!”站在小媞家院門外,他大聲喊。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他把眼貼在門縫上,看到了小媞那輛花花綠綠的'自行車支在院子里。想走,卻又張嘴喊小媞,從門縫里,看到小娓的爹板著臉走過來。
坐在她家炕下的長條凳上,看著她爹緊著嘴抽煙,身上似生了疥瘡,坐不安穩(wěn),一提一提地聳肩仄屁股。沒話找話地說:“大伯,小娓還沒回來?”老頭把煙袋鍋子在炕沿上叩著,死聲喪氣地說:“你問我,我問誰!”蘇社像打嗝似的頓了一下喉嚨,心里頓時冷了。
“媞她娘,拾掇飯吃!”老頭喊。
媞她娘從另一間屋里出來,說:“急什么,媞出去還沒回來?!?/p>
“吃了飯要干活!麥子要澆水,要噴藥,玉米要除草定苗,你當(dāng)我是二流子,甩著袖子大鞋呀!”
“你看這熊脾氣!”媞她娘對蘇社說,“你可別見怪?!?/p>
媞她娘端上來一盤喧騰騰的饅頭,一碗醬腌帶魚,一碟黃醬,一把嫩蔥。“大侄子,一塊兒吃吧?!彼龑μK社說。
“你大侄子早在縣里吃飽了大魚大肉,用得著你孝敬!”老頭說。
蘇社猛地站起來,手伸著,嘴張著,眼瞪著,一副嚇人模樣,然后他垂臂合嘴耷拉眼皮,臉青一陣白一陣。他慢慢又坐下,手在大腿上摸著,一會兒,緩緩站起來,咬著牙根,一字一頓地說:“大伯,吃了你家?guī)最D飯,我牢牢地記住了,你也牢牢地記著吧,我遲早會還你的?!鞭D(zhuǎn)身他就走了,也不聽老頭老婆在背后說些什么。走著街,委屈浸洇上來,眼里簌簌地滾出兩行淚,怕人看見,想擦,舉起右手——馬上火氣填胸,不擦淚,飛跑回家,仰在炕上,哭著,死死活活地亂想。
哭了一陣,委屈和憤怒漸漸平息,心里恍恍惚惚,宛若在夢中,睜眼看著墻角上輕動著的小蛛網(wǎng),耳邊傳來毛驢的叫聲,窗外生動著大千世界,并沒有什么變亂。于是爬起來,滿意地看看村里給蓋的新房和備齊的家具,心里又有些感動,饑餓和干渴襲上來,便挑了水桶去井邊擔(dān)水,見著街上的行人,覺得一陣陣臉熱,懷著轟轟烈烈的念頭與人打招呼,但都是極隨便地應(yīng)一聲,并無驚訝之語,于是也就明白了自己。
井臺上汪著些渾濁的水,兩只黃色的白鴨用黑嘴攪著水,見到有人來,便搖搖擺擺地走到一邊去。他從小慣用右手,左手笨拙軟弱,連提個空桶都感到吃力。用扁擔(dān)鉤子鉤著桶,慢慢往井里順,整根扁擔(dān)都進了井,他又大彎著腰,才看到水桶底觸破了平靜的井水,他的臉隨著變成無數(shù)碎片,在井里蕩漾著。
他別別扭扭地晃動著扁擔(dān),他總也打不到水,眼珠子都擠得發(fā)了脹,只好把空桶上上下下地提上來,直起腰,手扶著扁擔(dān),雙眼望著極遠的天。
“戰(zhàn)斗英雄,打水呀!”一個不比小媞難看的姑娘挑著兩只鐵皮水桶輕盈地走過來。
他冷冷地瞅她一眼,沒有說話,姑娘看著他那只斷手,笑容立即從臉上褪去。她放下自己的扁擔(dān)和桶,走上來拿他的扁擔(dān),她說:“蘇社哥,我來給你打。”
“滾開!”他突然發(fā)了怒,大聲說,“不用來假充好人。我欠你們的情夠多的了,欠不起了?!?/p>
姑娘被他搶自得眼泡里汪著淚,說:“蘇社,俺可是一片好心。”
“好心?他媽的,老子在前方——”他忽然住了嘴,雙肩垂下,拄著扁擔(dān),面色漠然,好像對著墳?zāi)埂?/p>
那姑娘匆匆打滿兩桶水,擔(dān)起來,一溜歪斜地走了。她再也沒有回來。他知道話說過了頭,但也不后悔,對著井他垂下頭,仔細端詳著自己陰暗的臉……
他看到自己頭朝下栽到井里,井水沉悶地響著,濺起四散的浪花去沖刷井壁,他掙扎著,身體慢慢下沉,井底冒上來一串串氣泡……他漂到了水面上,仰著臉,望著圓圓的藍天。藍天里突然鑲進了小媞美麗的臉,他笑嘻嘻地面對著她,聽到她驚叫起來……全村人都圍到了他身邊,他躺在那兒,雖然死了,心里卻充滿了報復(fù)后的快感……幾顆淚珠悄然無聲地落到井里,砸破了水面,金黃的太陽照著他的臉,他的臉照亮了井水。
“兄弟?!?/p>
他聽到有人喊,慌忙直起腰,用衣袖沾沾眼睛。
“家里沒鏡子嗎?”留嫂笑著說,“你要跳井嗎?”
“也許會跳呢!”他笑著回答。
“跳下去我可不撈你,”她說,“你挑水?”
“想挑,但挑不了,瘸爪子,不中用啦。”他直率地對她說。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咱這種人,要想咱這種人的辦法,你看著我怎么干?!彼叩骄叄蛳?,用右手握著繩子,把一只瓦罐緩緩地順進井里去,晃了兩下繩子,井里傳上來瓦罐進水的咕嚕聲。她用力把繩子往上提,提到胳膊不能上舉為止,然后,把頭伸過去,用嘴咬住了繩子。在很短暫的時間里,一瓦罐水是掛在她的嘴上的,趁著這機會,她把右手迅速地伸到井里抓住繩子,松了口,再把胳膊用力上舉,再用嘴去咬住井繩……她那條像絲瓜一樣的左胳膊隨著身體起伏悠來蕩去……她把滿滿一瓦罐水叼到井臺上,站起來,喘著粗氣說,“就得這樣干。”
他看著她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和細小的牙齒,問:“你一直就是這樣打水嗎?”
她說:“要不怎么辦?前幾年俺娘活著,她打水,她死了,我就打,人怕逼,逼著,沒有過不了的河,沒有吃不了的苦。”
“沒人幫你打水?”
“一次兩次行啊,可天長日久,即便人家無怨言,自己心里也不踏實,欠人一分情,十年不安生,能不求人就不求人?!?/p>
“娘,你怎么還不走呀!”女孩在遠處急躁地喊。
“噢,樂樂,你先走,抓些桑葉給蠶寶寶撒上,娘幫叔叔提兩罐水?!?/p>
“你可快些呀!”女孩喊一聲,跳著走了。
留嫚提起那罐水,用膝蓋幫著手,把水倒進蘇社桶里。他伸手抓住繩子,看著她的臉,說:“留姐,讓我來試試?!?/p>
“你要試試?也好,待幾天我?guī)湍慵徃€繩子?!彼咽炙砷_。
他跪在井沿上,把瓦罐順下井,打滿水。當(dāng)他把胳膊高舉起來時,也學(xué)著她的樣,伸出頭,狠狠地咬住了繩子,在一瞬間,沉重的瓦罐掛在他的嘴上,他的牙根酸麻,臉上肌肉緊張,舌頭嘗到了繩子上又苦又澀的味兒。
他默默地坐著,看著她用一只手靈巧地搟面條。她家里有五間屋,一間灶房,一間臥房,三間蠶房。蠶都有虎口長了,滿屋里響著蠶吃桑葉的聲音。
“你打算怎么辦?是種地還是去當(dāng)干部?”她問。
“到哪里去當(dāng)干部?我都不想活下去啦。”
“說得怪嚇人的?!彼┛┑匦ζ饋?。
“娘,你笑什么?”女孩問。
“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彼f,“就為斷了只手?我也是一只手不是照樣活嗎?比比那些兩只手都投了的,我們還是要知足。”
“話是這么說,可我總覺得不仗義?!?/p>
“想開點吧?!?/p>
她走到灶邊燒火。女孩摟著脖子往她背上爬,她說:“淘人蟲,去找你叔叔玩去。”
女孩踅到他面前,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樂樂。”
“噢,樂樂?!?/p>
“叔叔,你打死二百個鬼子?”
“……沒有,樂樂,叔叔連一個鬼子也沒打死?!?/p>
“娘說你打死二百個鬼子?!?/p>
“沒有……”他避開了女孩的眼睛。
“叔叔,你的牌子?!迸⒅钢厍暗幕照抡f。
“送給你了?!彼鸦照抡聛斫o了女孩。
月亮升起來不久,女孩睡著了。留嫂把孩子塞進被窩,從她手里剝出徽章遞給他。他說:“不要了,留著給孩子耍吧。”她把徽章放到窗臺上,說:“你也不容易呀,動刀動槍的,還打死那么多人?!彼麉葏劝肷尾耪f:“你包了幾畝地?”“我沒包地。我養(yǎng)蠶。這幾年,全胳膊全腿的都跑出去撈大錢了,沒人養(yǎng)蠶,滿林的桑葉。去年我養(yǎng)了五張,今年養(yǎng)了六張?!?/p>
她起身去喂蠶,月光從窗欞間透進來,照著一張張銀灰色的蠶箔。她撒了一層桑葉,屋子里立刻響起急雨般的聲音?!敖衲晷Q出得齊,我一個人,又要采桑又要喂,真夠嗆的,要雇人吧,又不方便,只好苦一點,熬到蠶上了簇就好了。”月光照著她的臉,顯得清麗和婉,她覺察到他在注視她,便低眉順目,說:“我的樂樂眼見著就大了。”
他嗓子發(fā)哽,說不出話來。
留嫚說:“兄弟,不是我攆你走,今晚上大月亮天,我要去采葉子,家里的葉子吃不到天亮呢?!?/p>
“我?guī)湍闳ゲ伞!?/p>
“不用,半夜三更的,叫人碰到說閑話——我倒不怕,怕壞了你的名譽呢。”
“不是有月亮嗎?”
槐花像一簇簇粉蝶在月光下抖翅。桑葉子黑亮黑亮。河水流動聲比白天大。
兩人兩只手,一會兒就采滿了筐。從桑林到槐林,都被月亮照徹了。人在樹下晃動著,好似笨拙的大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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