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醒來,想了想日腳——XX月XX日,忽覺是三毛逝世日。近來集中看了三毛不少文章,既然如此巧合,就來寫寫因她而起的感受吧。是為紀念。
文|江徐
第一次讀三毛,是在十七歲的時候。鄉(xiāng)村安靜,冬夜陰冷,被綿綿雨季洇濕的心懵懵懂懂,只讀到紙頁上的字句,看不懂背后的情義。
青春渾噩,再未翻她的書。我自以為是地認為,那種風格,不對胃口。
這些年,幾次經歷死別,幾番思索死亡,對人性之莫測也有了些微醒悟。近來借由某個因緣,認真讀三毛,讀出了關于生死的共鳴。
“我不求深刻,只求簡單”,原以為,她所求的簡單,是我所不喜的;現在才知,她的簡單,是要從深刻的淤泥中開出青蓮,見花是花,見葉是葉。
三毛在小時候就顯得與眾不同。她喜歡獨處。下雨天,她常常逃學去墓地看書,徜徉于文學世界。她對神秘的死亡抱有好奇。有一次,栽進注滿水的缸里,幸而被家人及時發(fā)現,她從此次歷險獲得經驗:溺水這種自殺方式太難受了,棄用。
又有一次,苦苦用功換來的考試高分被老師質疑,她感覺自己受到侮辱,回家切腹自殺,選的刀子不對,且被及時發(fā)現,才沒枉送卿卿性命。
童年時代的三毛
這樣怪異的少女,讓我想到美國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也多次試圖自殺。終于,在31歲那年,開煤氣自殺,成功了。她在詩里寫道:“死去是一種藝術,和其他事情一樣,我尤善此道?!?/p>
還想到法國哲學教授妙莉葉·芭貝里的小說《刺猬的優(yōu)雅》中的帕洛瑪,她是富家女,年紀雖小,思想深邃,她暗自決定12歲生日那天自殺,因為她覺得,身邊每個人都困在生活的牢籠,就像魚缸里的魚。她想通過死亡來掙脫。
這些生性敏感的心靈,為何對死亡進行探索、渴望,甚至依賴?揭去生命的面紗,渴望與依賴的背后是什么呢?
三毛有一篇名為《極樂鳥》的文章,也是書信,寫給一位自殺的友人的。那時,她還年輕,在結束休學之后、進入大學之前。文中有一段話,讓我讀到了答案。這是她生命的底色:
“以前我跟你講到鄉(xiāng)愁的感覺,那時我也許還小,我只常常感覺到那種冥冥中無所依歸的心情,卻說不出到底是什么。
現在我似乎比較明白我的渴望了,我們不耐的期待再來一個春天,再來一個夏天,總以為盼望的幸運遲遲不至,其實我們不明白,我們渴求的只不過是回歸到第一個存在去,只不過是渴望著自身的死亡和消融而已?!?/p>
每個人,都得面對生命提出的問題。麻木的人,平平庸庸,心安理得;敏銳的人,尋尋覓覓,不知所措。
去年,我看了由鈴木大拙與弗洛姆合著的《禪與心理分析》,其中一章講人的精神進化。弗洛姆指出,人一出生,就成為一個分離的單元。當他慢慢長得,有了知覺,孤獨、失落、無能的感覺不可避免地隨之到來。如何解決出生(隔離)導致的孤獨與痛苦,重新與自然合一?途徑有兩種:一種答案是充分誕生,另一種是退化到知覺未曾覺醒的狀態(tài)。前者是思想的不斷成熟提升;后者說白了,就是回到子宮、回到泥土、回到死亡。
三毛在沙漠
像三毛這般自戀的人,孤獨感倍加強烈。她所說的“回歸到第一個存在”以及“自身的死亡和消融”,看起來可作為上述心理學說的典型例子。
但她并未因此消沉,陷入虛無主義。
大學時代,她念的是哲學。哲思、閱讀,將從她從退化之路拉回到誕生之途。正如她在信中勸慰友人:“我們早在透支生命,本不會活得太長,你又何苦跑得那么快呢。好多次我有那種意念,好多次我又放下了?!?/p>
誰不是從迷茫困頓的青春走來的?誰沒有在迷霧中彳亍時想到過死亡?
在大好時光失去雙腿,史鐵生也曾想過死。他日日滾著輪椅的車輪,獨自去往地壇,在古老沉靜的光陰下想通了:“先別著急死亡這件事,再活著試試看?!?/p>
三毛也是這個意思。
后來,三毛留學西班牙,與荷西重逢。兩人先后在沙漠、海島生活,如神仙眷侶。讀她這一時期寫給父母的信,情真意切,也有對生死的認知。
三毛與荷西
她在自己身體狀況不好的情況下,對死亡細想了一番,勸告父母:
“死的人去了,是安息了,是永恒了,生著的人,不應該悲痛,要有坦然的心胸去接受人生的現象……一旦進入死亡,那就是永遠地活下去,沒有什么好悲痛的?!?/p>
她還在信里勸慰父母:
“荷西去潛水,給他去潛,如果出事了,人生也不給過如此,早晚都得過去的,也用不著太傷心?!?/p>
這種通達的人生觀,有佛教的世事無常、道家的貴生重死。三毛說的“回到第一存在”,或許與道家的“道”同一意思。只是她沒有做到無我,因而陷入悲歡離合的苦海。
人來人往,就如花開花謝,是自然規(guī)律。道理,三毛全然明白。她活得光芒萬丈,想得也通透澄明。然而,荷西在潛水過程中意外身亡,她照舊萬箭穿心,死去活來。
可見,理性上認識了,情感上行不通。知了,未必能行。
都是肉胎凡身,人間萬物,情感最難放下。
倘若她真能坦然接受,便又不是至情至性、用愛燃燒生命、名喚三毛的靈魂。
她答應親友,無論如何,不傷害自己的生命。
生活要繼續(xù)。深夜,她以筆畫心,說給自己聽:“我們要對自己殘忍一點,不能縱容自己的傷心。有時候,我們要對自己深愛的人殘忍一點,將對他們的愛、責任、記憶擱置。”
荷西去世后,三毛在臺灣定居下來。上課,演講,寫作,旅行,有時深夜歸來,常常夜讀到天亮。
三毛與父母在一起
有幸降生在書香門第,有一對思想開明的父母,退到生命個體,她自言是一匹黑羊,混不進家人的白色。早年的叛逆、任性,造成她在原始家庭一生難以消除的自卑與心虛。
與手足,她沒有共同話題;母親的癡愛,成為她沉重的負擔;父親懂她,父女倆心性相像,卻因此打了一生的“戰(zhàn)役”。
傳奇如三毛,看起來灑脫不羈,心里其實也有一個死結,因為她的父親,因為難以得到父親的欣賞。人生吶,陌路過客只見人前風光,真切知己才曉背后慘淡。
人到中年,走過千山萬水,嘗過生離死別,三毛算是名利雙收。終于,某天早上,她收到父親留在桌上的信。終于,她等到父親的認可。終于,她與父親之間的戰(zhàn)役煙消云散。
那一刻,她想死。她在回信中坦言:“這種想死的念頭,是父女境界的一種完成,很成功,而成功的滋味,是死也瞑目的悲喜。”
打完了一戰(zhàn),自然要前進一段。
與生俱來的鄉(xiāng)愁,激勵著她去往遠方。她的歌詞即是心語:“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為之心心念念。
三毛與漫畫家張樂平先生
三毛地理層面上的故鄉(xiāng),在浙江寧波定海。去世前二年,她首次回到大陸故鄉(xiāng)。中國版圖如一葉海棠,來來往往,她選擇最柔軟的那一莖葉脈著陸。她說的是“著陸”。
最先降落上海,張愛玲的上海,也是三毛爸爸——漫畫家張樂平所在的上海。下一站是蘇州,林黛玉的故鄉(xiāng)。夜游寒山寺,于寥寥問答中了然人間虛實,在禪房寫字為證——來過大陸故鄉(xiāng)了。最后進入寧波城,登岸,灑淚,寒暄,又灑淚,擁抱,祭祖,磕拜,上墳,再灑淚,抓起一把故鄉(xiāng)土、打了一瓶老井水,攜之返途。
歸途中,三毛自語:死也瞑目,此生無憾。
三毛心靈上的家園,卻在甘肅敦煌莫高窟。去世前半年,三毛再度來到大陸旅行,其中一站是敦煌。她避開同行眾人,只身踏入巖穴,靜賞飛天壁畫,低訴心中悲苦。在這里,她感到肉身雖未消亡,靈魂卻獲再生。
臨別,她囑托當地友人,這里,是她要埋骨的地方,即便不能活著回來,灰也要回來,到時請幫忙。
她在敦煌游記中寫道:“我的生命,走到這里,已經接近盡頭。”
若說三毛前半生是在用尋找與流浪的方式完成自我,后半生就是在用歸來與和解填補空缺。
這樣的行走,難道不是在一點點告別,為離場做整理?
想來,三毛的自殺并非臨時起意。因為深思熟慮,所以從容坦然。
三毛的死,讓我想到扮演林妹妹的陳曉旭,她在得知自己患上癌癥后選擇出家。有一天,她對父親說:“爸,我想往生。爸,我確實想往生?!?/p>
陳曉旭往生后,陳父在訪談節(jié)目中講到這一段,父親學得平心靜氣,想來她當時說得心平氣和,看節(jié)目的我卻為之震動,驚心不已。
雖然執(zhí)著于生與死,卻要比貪生怕死的庸眾勇敢很多。心有信仰,無懼死亡。
XXXX年XX月XX日,在臺灣榮民總醫(yī)院的衛(wèi)生間內,三毛選擇上吊的方式,離開人世,這個滾滾紅塵。
人遠逝,傳言紛紛。三毛生前朋友倪匡說得好:“三毛對生命的看法與常人不同,她相信生命有肉體和死后有靈魂兩種形式。她自己理智地選擇追求第二階段的生命形式,我們應尊重她的選擇,不用太悲哀。三毛選擇自殺,一定有她的道理?!?/p>
三毛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
或許,這一次她徹底放下了。
或許,她像年輕時那樣感到不耐了。
或許,她不想再試下去、等下去、強撐下去。
她不想再燃燒靈魂,不想成為連苦味都沒有的空杯子。
紅塵中流浪數十載,她終于放下一切,去往兜率天做神仙。
相信靈魂存在的三毛
讀懂她的父親,從三毛去世前不久的出走中看出她徹悟的境界。他分明感到,自己又愛又恨又無可奈何的二女兒,終究走上無情之路,終究要去往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地方。他哀嘆,他也祝賀:
恭喜你,你終于又是另一個人了。
三毛和梵高一樣,不管是作家,還是畫家,本質上都是詩人,都有一顆浪漫熾熱的心,像烈日下的向日葵、旋轉的星空,用滾燙的心熱愛生活,追求美,至死方休。
或許,執(zhí)著于生與死的形式,但她未舍追求一生的自由。她的死亡,是尼采所說的“自由的死”——當我愿意死,死就來到。
她一生熟讀《紅樓夢》,為自己取名為“在春”——“元迎探惜”之外又一姊妹。
她的離開,用她自己話說就是:風雨送春歸,在春樓主走也。
我說:人生如風,生也自由,死也自由,無須沉重。三毛是也。
【作者簡介:江徐,80后女子,十點讀書簽約作者。煮字療饑,借筆畫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詩情誰與共》。點擊右上角“關注”,收看更多相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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